「啊?你說什麼?」凝寶懵了。
昏黃的燈光讓瑞明的臉色顯得很差,他的左頰上還有沒擦掉的血跡,發髻散亂,衣襟半敞,一只手袖沒了,蜜色的手臂上傷痕累累,卻都不如他肩頭的傷口可怕。
他直視著她的眼楮,沒有笑,眼神堅定,口氣亦然,低聲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從她手里抽出手來,毫不留戀。
凝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楮望著他。半晌,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把蓋在他腿上的被子往上扯扯,沖他笑了笑︰「你累了就眯一會兒,樂平他們把東西送來我就幫你上藥。」
瑞明眉頭微蹙,用左手撐著床沿坐起來,靠在床頭,下巴微揚,沉默地注視著她。
凝寶的笑容變得僵硬。她有些不知所措,扭頭避開瑞明的視線,瞥眼趴在羅漢床上的老爺子,朝那邊走了一步卻又停下來,低頭望著腳尖,不自覺地摳著指甲。
她頭一次見瑞明露出那樣的表情——不耐煩的,透出隱隱的惱怒。
那種表情太陌生,讓她熟悉的那個男人似乎也變得陌生。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不是在假裝生氣,他……他是真的生氣了。
她忽然害怕起來,額上冒汗,心怦怦亂跳,手不知該往哪里放。
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她覺得自己應該抬頭挺胸迎向他的目光,直截了當地問他為什麼生氣,可嘴巴像是被膠黏住了,怎麼都張不開。
要麼不管誰對誰錯,她先服軟給他道歉?受傷的人脾氣本來就好不到哪里去,何況他傷得不輕,要是治不好,那他的右臂就是為她廢的,她怎麼都該遷就他一些……
「凝寶。」
她听見他喚她,右眼皮突地一跳,下意識地覺得事情不妙,干脆裝作沒听到,快步走到羅漢床邊,別別扭扭地憋出一句︰「你傷得很重?」
「凝寶。」瑞明提高聲音又叫了她一聲。
她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抓抓耳朵,還是裝听不見,伸手去拉老爺子︰「你起來我給你看看。」
「凝、寶」瑞明的聲音大到讓門外的那群人都嚇了一跳。
凝寶曉得躲不過去了,硬著頭皮轉過身來,卻是不敢看他的臉,低著頭扯扯嘴角︰「做什麼?」
那個素來好脾氣總是對她展露溫柔笑意的男人像是突然變了個人,冷著臉指著屋門那邊,沉聲命令︰「出去」
凝寶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條件反射地挺直腰板抬起頭來看著他。可目光相接僅是一瞬,她便慌慌張張地低下頭,微微縮著肩弓著背又開始摳指甲。
她偷瞟眼門口的人,他們正眼神古怪地望著她。
她漲紅了臉咬緊了牙,自覺這輩子沒這麼丟人過。淚在眼眶里打轉,她又難過又窘迫,卻偏是拿不出勇氣來吼回去,問一句「你做什麼要凶我」。
她那可憐巴巴萬分委屈的樣兒成功打動了那位其實愛孫女兒愛得不得了的老爺子。他不顧他扭傷的老腰板,掙扎著爬起來,替他孫女瞪回去也吼回去︰「你這麼凶干什麼?她踩你尾巴了?」
瑞明冷冷斜他一眼沒說話,老爺子于是抖擻精神深呼吸打算乘勝追擊再接再勵,卻不料他那受了委屈的孫女兒猛地扭頭怒瞪他,把一腔火氣全移到他身上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打擊沉重,老爺子氣焰頓消,只能不甘心地按著腰弱弱地申辯︰「可我是你爺爺……」
「天底下有逼自己的孫女去殺人的爺爺麼?」凝寶冷笑,氣上心頭,口不擇言,「你好意思說,我可沒那膽子認」
老爺子臉色一變,就想發火,忽然瞧見她眼里的淚光,不由喉頭一梗,黯淡了眼神。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他苦笑著輕聲說道,扶著腰慢慢地走出去。
他佝僂的背影透著種說不出的孤寂,剝下北宣王光鮮威風的外衣,他也不過是個可憐的老人而已。
凝寶心里忽然有點堵,但也就那麼一點點罷了。
她與他之間的帳,又爛又亂,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得清的,等她這邊事了了她自然會去找他細細算。此刻唯一的遺憾僅只是她氣未平,對手卻沒了,她不想偃旗息鼓都不行了……
屋里一時間靜得出奇,凝寶凝神靜氣便能清楚地听見瑞明平緩的呼吸聲。
那樣的頻率可不像是在生氣呢。凝寶暗暗一喜。
她偷偷瞥眼闔目不語的瑞明,覺著他的神色確是和緩多了,應當不會再像剛才那樣對她了,便大著膽子走過去,想要扶他躺下來。
可她才走了兩步,瑞明便緩緩睜開了眼,神情淡淡,語氣也淡淡︰「你鬧夠了?」
他眼楮看著她,目光卻好像穿透她投向什麼不知名的地方,心不在焉且冷漠,似乎耐性已耗盡,沒工夫再與她糾纏下去︰「鬧夠了就出去吧,我累了,想一個人靜靜。」
凝寶愣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再走近些,咬咬牙,小聲問道︰「怎麼回事?你到底在跟我鬧什麼脾氣呢?我今晚明明沒做過什麼會惹你生氣的事,而且你剛才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凶我我也忍下了,你為什麼還不滿意?」頓一下,又道︰「你知道我不擅長猜謎,你究竟想要我怎麼做你才會開心,你直說行不行?」
瑞明散漫的目光終于重新凝聚起來,落到她臉上。他淡淡一笑,卻沒有往常的柔情蜜意,只有淺淺的厭膩︰「我也很想問你呢,凝寶,你究竟想要我怎麼做你才會離開這里讓我靜一靜?」
他這句話說得很大聲,凝寶神情一滯,下意識地扭頭看看圍在屋門前的那些人。
正豎直耳朵旁听的一群忽然發現她的視線射過來,當即齊刷刷擺出副沒事人的樣兒東張西望左顧右盼,誰都不肯與她視線交接。
「同情」、「憐憫」、「譏笑」、「嘲弄」……凝寶確信自己從他們臉上清楚了看見了這些詞語。
她忍不住再次漲紅了臉,咬緊了牙,攥緊了拳。她死死地盯著他,半晌才從牙縫里硬擠出三個字︰「為什麼?」
她諸般容忍遷就,他為什麼還要咄咄逼人,三番兩次在別人面前讓她下不來台?
她本來心里就很煩很亂了,他為什麼有話不好好說,非挑這個時候跟她過不去?
她……
「你不出去我出去。」瑞明掀被子下床。
凝寶伸手去攔,他閃身躲開,甫站定,右眉便微微挑高,唇角輕揚,笑也笑得冷然︰「別逼我,凝寶,除非你現在就想讓我做出決定。」
精致的五官,柔和的輪廓,縱是原本白皙的肌膚被曬得近乎小麥色,男子獨有的陽剛堅毅取代了少年的青澀稚氣,但他依舊俊秀……不,已非俊秀所能形容,「俊美英挺」也只是勉強。
他如皚皚白雪里蒼翠的竹,兩種無法共存的東西放到一起卻是讓人驚艷的美麗。
當初他藏住了冰冷的雪,只給她溫柔的綠蔭,總是盡己所能將溫柔的一面展現給她,就算偶爾狡黠也極是有限。他小心翼翼,捧著她順著她,想方設法讓她高興,拼命地維系著他與她之間的關系。
而今他挪開了綠蔭,露出周遭的冰冷,拋開了那些顧慮,把另一個真實的他完全呈現在她面前,不卑不亢,不迎合也不順從,那種破釜沉舟的毅然決絕便讓她心驚膽戰,無所適從。
「你在說什麼啊……」凝寶沒了底氣。
是啊,他在說什麼呀?什麼逼他什麼決定,她根本沒說過那樣的話啊。他為什麼要那樣子對她笑,為什麼要用那種口氣跟她說話,他……
無數個念頭涌進腦海里,每個的末尾都帶著個大大的問號。
對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的東西,她總是會忍不住害怕,忍不住膽怯,是以手指明明已經觸到了他的衣袖,她卻不敢抓緊它。
「我說什麼,你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冷淡地回答。
擦肩而過時,他的衣袖拂過她的手背,柔滑的冰冷。她呆呆地听著他的腳步聲遠去,心頭不知被什麼揪著,提一下疼一下,難受至極。
她想拉住他,她想留下他,可她怕了。她怕他會毫不留情地甩開她的手,她怕他會當著所有人的面告訴她他為什麼要做決定、他又要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他該不會是要離開她吧?
凝寶心底陡地一震,忽覺右手食指疼得厲害。她詫異地低頭一看,原來她把自己的指甲給摳壞了。半個指甲蓋微微翹起,女敕肉與指甲被強行分離,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胭脂紅的鞋面上,和九喜的頭顱滾落時噴到那上面的血點混在一起,把兩條首尾相對的魚兒染成了暗紅色,紅得發黑。
她怔怔地看著那種晦暗不祥的顏色漸漸洇開,她忽然想起九喜身首分離時那種茫然的眼神,喉頭發緊,口干舌燥,腦子里哄哄地亂起來,仿佛又听見他怒然的質問——
「那你說,它活蹦亂跳的時候你不動手,它重傷倒地再也傷不了人了你卻急著把它給殺了,是為了什麼?你我聯手明明不用浪費那麼多時間不用取它們的性命也一樣能贏,可你之前在做什麼?你臨陣分心東張西望,你在找什麼?」
她抬手想揉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指尖卻觸到一片冰冷的濕漉。
她在出汗,她很緊張?
她為什麼緊張?只有心虛的人才會緊張,她……她這是心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