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平眼沒瞎,他瞧得出凝寶並不願意讓他參與這場談話,但瑞明偷偷沖他擠眉弄眼兩三次了,必定是有重要的事要他幫忙,他這當哥的不能一走了之讓弟弟犯難。
他遲疑數秒才別別扭扭地在羅漢床另一頭坐下,凝寶的防備讓他多少有些介懷,于是他並不踫瑞明斟上的茶,只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希望瑞明快點開口早點完事。
瑞明瞧他那樣,忍不住笑了︰「都是一家人,這麼拘束做什麼?」
這話一出,凝寶不禁臉熱心跳。一家人,他把她當一家人了呢
心里甜得很,她斜瑞明的那一眼就多了點嬌嗔的味道。瞥眼不自在的樂平,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往里挪挪,臉上就有了笑色︰「得了,樂平,你也甭裝規矩人了,怎麼舒服怎麼坐吧,反正這兒沒外人。」
樂平偷眼一瞄她,確定她不是客套,心下一松,那點拘束勁兒就沒了。
他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當下便把之前的不快拋諸腦後,一看鐘明已經把門拉上了,就踢了鞋盤腿坐到羅漢床上,沖凝寶嘿嘿一笑,馬屁立馬跟上︰「知我者師父也」
凝寶被他逗得笑起來,口中卻道︰「油嘴滑舌」
瑞明瞧著他兩個放松許多,故意湊趣︰「那是,不油嘴滑舌哪里還是我哥呢?」
氣氛漸漸舒緩下來,三個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剛才的事,也不說幾日發生的種種,只隨口閑聊,仿佛時光倒轉,他們又回到了在昆嵐山中的那些日子,三個人晚來圍在火堆旁說說笑笑,苦也當樂。
聊著聊著,樂平忽然心血來潮,提議道︰「要不弄點宵夜,再來壺酒,咱們秉燭夜談,聊個痛快?」
瑞明和凝寶一听見「酒」字,幾乎同時變了臉色,異口同聲地否決︰「不好」
樂平一愣,眼神就黯淡下來。他干笑一聲,聳聳肩,佯裝無事輕描淡寫地道︰「你倆還真是越來越像了,開個玩笑也當真……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倆這些天累得夠嗆,哪會那麼沒眼見真揪著你倆聊一夜啊?只可惜我知道是知道,卻沒本事幫你們……」
他越說聲音越低,沮喪難遮難掩。瑞明和凝寶俱是听得心酸,又不約而同地開口申辯︰「我不是這個意思」
話出口兩個人都不禁一愣,對視一眼,又都忍不住笑起來。凝寶擺擺手讓瑞明先說,瑞明倒也不客氣,沖樂平笑道︰「我們倆的意思是,秉燭夜談有宵夜就夠了,酒還是不要喝了。」
樂平眼楮一亮,口中卻道︰「明天你倆還有要緊事要辦吧?陪我這閑人熬夜真的沒關系麼?」
凝寶撇撇嘴,舉舉包得嚴嚴實實的右手食指,又指指靠在床邊的金雙蟒杖,反問道︰「你覺著除了養傷還有什麼要緊事能輪得到我去辦的?」
樂平憋著笑瞅瞅瑞明︰「那你呢?」
瑞明偏頭朝自己的左肩努努嘴,又呲牙咧嘴做了個怪相︰「要緊事早都被高人前輩攬光了,哪里用得著我這等傷患去操心?」
樂平放下心來,笑道︰「也是,你倆是該好好歇歇了。又不是鐵打的金剛,傷成這樣還整天跑來跑去,你倆不擔心傷勢加重落下病根兒,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見瑞明要穿鞋,他忙攔住了,隨便趿了鞋踢踢踏踏出去喚人送宵夜來。
回轉的時候他看看抱手靠在廊柱上的鐘明,好心地招呼鐘明也來湊熱鬧,鐘明只是搖搖頭,低聲道︰「有勞平少代我轉告大小姐一聲,外頭有我看著,請大小姐盡管盡興不必擔心。」
樂平挺納悶為什麼那麼近鐘明不自己去說還要他帶話,卻還是應下了。
他掩著門又踢踢踏踏走回里間,把角落炭盆里的火攏旺了,坐去羅漢床上把鐘明的話給凝寶學了一回,笑嘆︰「真是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屬下……師父不開口叫他進來他還真就頂著冷風守在外頭不動了,規矩得簡直像塊石頭,這兩步路都要我帶話。」
凝寶自然曉得鐘明為什麼不敢進來,拿鼻子哼了一聲,又丟個白眼給樂平︰「不錯啊,出息了,拐著彎罵師父也罵得這般巧。」
樂平嘴里說不敢,眼兒卻彎得好似月牙兒。
片刻之後,婢女送來糕餅小菜共八盤,俱是用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楓葉形金邊白瓷碟托著,擺作各種花的形狀,又有三碗枸杞百合蓮子甜湯,三盅生滾鴿粥,恰將那張三尺長的小幾佔個滿滿,看得樂平直咂舌︰「好家伙,一個宵夜都弄出那麼大陣仗,他家父子兩個不胖還說得過去麼?」
凝寶被他逗得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卻是等到婢女走了,門關上了,才一正本經地道︰「那也沒辦法啊。畢竟金山銀海難守,自己身上的肉別人偷不走,一分錢一分貨,多長一點是一點嘛。」
她極少開玩笑,瑞明和樂平齊齊一愣,回過味兒來皆是樂得不行。一時間三個人笑作一團,樂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手抖抖地指著她,一個勁兒地你你你,卻說不出句完整的話。
瑞明勉強壓住上沖的笑氣,故作嚴肅地搖頭嘆道︰「唉唉,我只道我和我哥的嘴上功夫已是登峰造極無人能敵,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最厲害的那個居然就潛伏在我們身邊……」
凝寶一听,臉上笑色瞬間便褪個干干淨淨。她繃著臉瞥眼瑞明又看看樂平,驚得樂平驀地止住了笑聲,瑞明的心也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屋內靜得連呼吸聲也可听分明。
不是吧,他說錯話了?瑞明詢問地看向樂平,樂平亦是疑惑不解。
瑞明正要開口發問,卻見凝寶慢條斯理地端起甜湯喝了一口,眼波微轉,嘴角忽然就揚了起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臭味不相投,我們哪里有緣做一家人?」
竟是在跟他們開玩笑
瑞明反應過來就忍不住笑著去擰她的嘴罵她是促狹鬼,樂平卻目瞪口呆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像是被嚇傻了。
凝寶跟瑞明鬧了一陣兒,仍見樂平沒動靜,不禁擔心起來,伸手要去他眼前晃。哪知她手才剛伸到一半,樂平突然一歪身子半跪半坐,眉頭一皺,眼風一飄,翹了蘭花指捂住胸口,憋細嗓音,哀怨如深閨婦︰「師父你老人家要出手也該提個醒啊,險些嚇煞你家乖徒兒了~」
尾音拖得老長,瑞明和凝寶都被刺激得狠狠抖了兩抖,旋即卻又禁不住噴笑出聲,笑到東倒西歪,捂著肚子直嚷受不了。
這歡聲笑語不甘寂寞地從窗縫門縫擠出去,硬生生攪碎了一院冷寂,引得鐘明忍不住將耳朵湊近了門板,隔壁屋枯坐無語的三個男人也都拿了茶盞貼牆來听。
這屋里的三個渾然不覺周遭多了那麼些旁听者,恣意隨性,笑聲不斷,歡樂無比。
笑夠了,笑累了,喝粥的喝粥,吃點心的吃點心,邊吃還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西津的風土人情逸聞趣事,其樂融融,當真親如一家,再不見誰對誰有戒心。
樂平觸景生情,感慨萬千︰「說起來,咱們仨自打離了昆嵐山,這還是頭一回這麼開心……師父,以後有空咱們多像今兒這樣聚聚吧,不然老看著你倆形影不離的,我都要眼熱死了。」
凝寶心頭一顫,內疚多過臉紅,輕輕一點頭,低聲道︰「抱歉,是我疏忽了,整日只顧著自己,也沒替你們想想……」
樂平愣了一下,連忙擺手,道︰「師父可別那麼說,我兄弟兩個這趟出門沒少給你添麻煩。我弟還好,他腦子靈主意多,還能幫到你一些,我就……咳,師父你不嫌我人笨又愛闖禍,我就知足了。」
他說得越輕松,凝寶就越覺慚愧。她訕笑著低下頭去,將個衣帶揉來扭去︰「你才是別那麼說吧。又笨又愛闖禍的是我,我老是腦子一熱就做錯事得罪人,害得你們也跟著我受累……」
這師徒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爭著認錯賠不是,說著說著竟然還拿這段時間發生的那些事舉例說明,就像不爭到給別人添麻煩的那個頭餃就不甘心似的,把個瑞明听得想笑不敢笑,生生憋紅了一張俊臉。
不過難得沒人訓著哄著凝寶也肯認錯,還認得這麼干脆這麼明白。錯在哪里、本該如何,她都說得清清楚楚,沒夸張也沒縮水,想來心中早是有數,只是她之前礙著面子不肯認也不想認罷了。
樂平跟她爭了一陣兒,到底沒能爭得過她,只好閉緊嘴巴听她說——
「要不是我自作主張跑去楊府誆楊老夫人,革宿派也不會有借口光明正大找上門來……」
「瑞明猜出甄班主那批人里有內鬼,也告訴我了。我明知我不在府里他們一定會對你不利,可我那晚回來了也沒去知會你……」
「那天我闖進豹場,一開始想得好好的,救了瑞明就走,可邪火一上來,我就忘了我本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了……」
「瑞明罵我罵得對,我那時候確是分心了。我听見那女人叫七爺的名諱,我就想著七爺一定在看台上,東看西看,差點讓瑞明出事不說,就我後來殺九喜,也不真的全是因為它傷了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