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把樂平弄懵了，他想也沒想就硬邦邦地打斷了凝寶的話︰「那是因為啥？」
她當時凶神惡煞地沖上去將九喜的頭顱一刀斬落，不是因為心上人險些喪命，那是因為啥？
凝寶心虛地瞄了瞄瑞明，瑞明卻不看她，夾塊百花茯苓糕送進嘴里，眯著眼楮似乎很是享受。
凝寶無來由地打了個冷噤，低頭絞完手指絞衣帶，衣帶都快被絞斷了，她才弱弱地開口︰「我以前從沒失過手，這回攪了七爺的局還在他面前失了手，我、我……」
她抬眼一瞥呆若木雞的樂平，又飛快地垂下眼簾︰「太丟人了，氣昏頭了，我、我就又犯渾了……」
千想萬想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樂平頓時一陣頭暈。
他扶額呆呆地盯著凝寶的臉，像是要從那上面找出點玩笑的痕跡才甘心。未果之後，他失魂落魄地移開視線，久久無法言語。
這種反應在凝寶的意料之中，卻也是她最怕看到的。
桃花眼中的神采一點點褪去，她怔怔看著燭火落在碗中的倒影，鋪天蓋地的悔意蓋過了旁的所有情緒，喉頭發干，眼眶發熱，心卻是裹在寒意里。
果然，奇跡是不會出現的。他什麼都不說，想必是和樂平一樣失望吧？一定的……她自嘲地扯扯嘴角，不敢去看瑞明的表情，明明剛剛才喝過甜湯，嘴里卻那麼苦，苦得她連心都縮緊了。
是她的錯，她不該那麼沖動的。做什麼要承認呢？為什麼要試探呢？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會完全接受她，接受這個陰暗的、不完美的她
她早就知道的，她早該放棄的。可她明知故犯，還抱著那種不切實際的希望……誰會喜歡她這種連自己都不喜歡的怪物啊？她當真是昏了頭了
掩飾了那麼久，偽裝了那麼久，到底、到底還是又變成這樣了……
「呼——」樂平突然長出了口氣，「我這回總算是踏實了。」
呃？什麼？踏實？凝寶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抬頭看過去，傷心沮喪悔不當初登時被他那一臉燦爛笑容拍得尸骨無存。
這是什麼情況？凝寶懵了。她老半天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舌頭來，結結巴巴地問他︰「你、你笑什麼？」
她那個人高馬大膀闊腰圓皮膚曬得比她還黑的徒兒居然靦腆一笑，丟給她個含羞帶怯的眼風︰「師父，您對徒兒真好。」
您……您？凝寶一激靈，直接躲瑞明背後去了︰「你、你別跟我開玩笑」
樂平飛快地膝行繞過小幾，把她下床的路給堵了，斂容正色，很認真地道︰「徒兒不成器，沖動又好惹事，總是叫師父受累。可師父不但不嫌棄徒兒，還自貶以鼓勵徒兒……師父，徒兒以後什麼都听您的，絕不再胡亂疑心您，也不會闖禍惹您生氣了。真的，師父，您相信徒兒，徒兒一定會好好跟您學本領，不會叫您丟臉的。」
什麼什麼？她自貶以鼓勵他？她好容易有勇氣把那些話說出來，他卻以為她是在自貶……凝寶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樂平有開玩笑的意思，差點整個人都抽抽了。
天啊老天爺到底給了她一個什麼樣的徒弟啊？
樂平光見她盯著他眼角抽搐，卻不見她吱聲，正要再接再勵再多點煽情，憋笑憋得快內傷的瑞明才推他一下︰「哥，行了，心意到了就得了，別嚇著阿寶。」
樂平一愣，瞅瞅神情古怪的凝寶，趕緊回原位坐好，把自己那盅還沒動過的生滾鴿粥放到凝寶這邊來，還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冒失了……師父，來來來，喝點熱粥暖暖身子，不夠我再叫廚房做。」
頭回沒人逼也沒人哄就老老實實認錯卻換來這樣一個結果，凝寶真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她有氣無力地挪過來，看看明顯在忍笑的瑞明，又看看眼楮亮亮很是期待的樂平，無奈地舀起勺鴿粥送到嘴邊。
勺沿快觸到嘴唇了，她卻又不甘心了，放下勺子，認真地問道︰「我說樂平啊，我剛才要是不是在自貶呢？你難道不會覺得我這人很差勁嗎？」。
看得出她牛脾氣又上來了，瑞明卻也不阻止她，捧著茶樂呵呵地繼續作壁上觀——他哥是什麼人他還能不清楚？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哥三叩九拜死纏爛打也要拜凝寶為師，看中的絕不止是她的武功……
「怎麼會差勁啊？」樂平笑了，「師父是人，又不是神龕上的神，是人哪有不會犯錯的呢？」
他一面把他那邊的糕點往凝寶面前的碟子里壘，一面道︰「再說了，師父剛才要不是在自貶才好呢。」
凝寶一愣︰「怎麼說？」
「師父你武功好，手又巧，琴棋書畫樣樣行，會賺錢會打獵會做飯會照顧人，你還能把三十二卷《家國論》都給背下來，你說世上有幾個人能像你這麼厲害的？你要一點錯處弱處都沒有，我什麼事都幫不上你的忙，別人表面上不說什麼，心里肯定也會笑話你一時失察收了個窩囊廢做徒弟……你不嫌我丟人，我自個兒都沒臉見人。」
誒，他說的好像還挺有道理的。凝寶想了想，卻又搖頭︰「人只有夠強，才不會被別人欺負。我有錯處有弱處，那就是不夠強，我不夠強還怎麼保護你們呢？」
「你這樣還不夠強？師父，你別逗我了。」樂平順手抓了塊蓮香雪絨糕塞進嘴里，伸個指頭沖她搖搖，含糊不清地道︰「我給你說啊，師父，這事兒是你想岔了，你不能那麼想，知道嗎？」。
凝寶沒吱聲，耳朵卻豎得老直。
樂平瞥眼老神在在的瑞明，得了個鼓勵的微笑，又見凝寶專注捧場，頓時精神大振，一抹嘴上的碎屑，坐正了身子，拿出名師的架勢正式開講︰「我給你說啊，一個人能做的事有限，所以人才需要幫手、需要朋友。幫手朋友怎麼來？雪花銀養肥白眼狼，棍子打出來的不長久。你要想得到除了家人之外肯真心誠意待你的幫手朋友，不是你先施恩給人，那就只能從共患難里求。可不管你用的是哪一種方法，都不能是一面倒的你明白吧，師父？」
凝寶抓抓頭，老老實實地回復︰「唔……‘一面倒’不太明白。」
樂平小聲嘀咕一句「就知道你不明白」，清清嗓子，掛上臉他自認和藹可親的笑容耐心解釋道︰「不能一面倒就是說，你就算很強很強，也不能在人前表現得太強。你太強了，得了你恩惠的想報恩沒使力處，一來二去他就會把你幫他當成理所當然的事，，他求你十次你只幫九次，那他就會覺得你這人不厚道，你能幫你沒幫，那就是你錯了，他還不但不記你的好，還要記恨你，找著機會就害你。而共患難，講究的是一條心同進退，相扶持不離棄。要是老是誰保護誰，那還能叫共患難麼？那跟施恩惠有啥區別來？三施兩不施，你好心倒給自己多弄出個敵人來，那多虧啊」
凝寶很是不解︰「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說一個人能做的事有限是吧？可我出任務的時候總是一個人來去，坊里人都說我一個人比十個人做的都好，我……」
不等她說完，樂平就笑道︰「那師父你的意思是，不管什麼事，你一個人都能完成了？」
現在也許不能夠了，可以前……凝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
你再強些，別人都因為害怕你而順從你，別說跟你交手了，怕是連句真心話都不敢給你說，那你一個人」
他才不緊不慢地開口︰「我是說過讓你不要總把人往壞處想，可你也不能那麼快就把戒心全放下不是？你把人家當爺爺，人家未必當你是親人……哦，以前對你那樣，現在給根王杖說王位是你的了，你就覺得他沒那麼壞了？嘁，一根王杖抵得了什麼事？名不正言不順，別說朝廷，就連北宣百姓肯不肯認你這個王爺還數未知。再說了，他留下護衛哪里是要保護你來？分明是怕你不回北宣，讓他們跟著你監視你，日日在你面前叨念他的好處。你要是信了他們的花言巧語，巴巴地跑回北宣去，等你這個空頭王爺進了王府，人家把大門一關，讓護衛把王府圍上，你空拿著個王杖有什麼用？王位由誰做照樣是他說了算。」
「我又不稀罕……」凝寶小聲嘟噥，愈發用力摳那漆皮，好端端的紅漆小幾楞讓她摳出一角不和諧。
眼看著西津王這價值不菲的珍藏快要變成一文不值的廢品，瑞明才挪過去將她不安份的爪子捉住，笑道︰「我曉得你不稀罕什麼王位，你一身武藝了得，也不怕他手底下那幾個三腳貓護衛。可你想想看，他從前那般對你，如今就算他把他能給你的所有東西都給你，你真的能同他盡釋前嫌，真的能咽得下那口氣麼？照我說，他想你回北宣，你就偏不回去，看他能怎麼樣」
凝寶皺皺眉沒吭氣，他推開小幾過去攬住她的肩，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耳邊輕聲道︰「我打听過了，他這回沒裝病，且病入骨髓，用不著你動手，他也活不了幾天了。他對你做了那麼多不可原諒的事，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最適合他這種人了……」
「你胡說什麼？他才不會死呢」凝寶突然一把推開他，怒意上臉，驚疑不定，「他是我爺爺，不管他對我做了什麼他還是我爺爺當初是太上皇給他下了蠱拿我叔父的命要挾他，逼他處決我爹，他才會那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