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明的口誤瑞明和葉陽麗婷都沒有留意到,他們的注意力全在凝寶身上呢。
尤其是葉陽麗婷,縱是親眼目睹,她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凝寶多固執一人啊,哪怕她陷入重圍,旁邊人全都張弓搭箭瞄住了她,她要做的事還是會做到底。可這才隔了多久啊她就變了個人似的,難道說瑞明的嘴皮子比利箭更管用?可能嗎?
葉陽麗婷利索地爬上車,小心翼翼地在軟榻的一頭坐下來。屏風是她置辦的,她不好越界去問瑞明,只好睨眼看著凝寶,暗暗琢磨怎麼開口。
她不吱聲,凝寶也不去搭理她,坐到榻上去了鞋襪,仔細查看過扭傷的腳踝,拿出流香留給她的藥膏細細敷上一層,重新打上繃帶,隔著屏風跟瑞明說道︰「流香姐的藥蠻管用的,我的腳估計再過把個月就能好全了。」頓一下,又道︰「過了崆楊縣就是北宣的地界,既然葉陽大人派出的人馬趕過來了,想必那些人也不敢再有大動作,咱們就不要特意繞路了,照直走,不出五天就能到北宣城了。」
瑞明微怔之後便應了聲好。本來嘛,從西津城出來,快馬抄近道日夜兼程地趕路,三天左右就能到達北宣城。換了馬車走官道的話,所需時日也不過十五六天。如今他們走走停停,半個多月了還沒出西津地界,不是刻意繞路還能有什麼原因呢?他壓根沒想過這點子事能瞞得了她的眼楮,她能忍到現在才說破也算是很有耐性了。
想著凝寶以此起頭,接下來必要說到方才的事,解釋一下反省一下啥的,瑞明和葉陽麗婷都把耳朵豎得老直。誰料凝寶卸了大氅,從美人櫃的上層將褥子抱出來鋪好,開車窗探出頭去高聲道︰「鐘叔,今天折騰得也夠了,找個差不多的地兒停車歇下吧。」說罷照例空了靠屏風這邊的位置給葉陽麗婷,自己往被窩里一鑽,就真個兒打算睡了。
葉陽麗婷登時急了。她也不是有耐性等答案的人呀,今兒不弄清楚凝寶是咋想的,她哪里能睡得踏實呢?一時忘了害怕,過去就掀被子︰「誒,你怎麼能說睡就睡呢?」
凝寶似早料到她會來這招,扯住被子角,連眼楮都懶得睜︰「那你說要怎麼樣才能睡呢?難不成我睡個覺還得給你個說法?」
牙尖嘴利噎得死人,偏態度憊懶又不似心中有氣,倒像是老友間極尋常的玩笑。
葉陽麗婷更是吃驚,更是沒辦法就這麼把今兒的事揭過去,抓住被子就跟凝寶較勁︰「不管反正你得先讓我明白你為什麼不生氣才能睡」
這回凝寶睜眼了,卻是眼皮打開一條縫,懶洋洋地一瞟她,唇畔就蕩起絲淡淡笑意︰「我不生氣不好麼?」
聲音輕柔,神情溫柔,居然有種姐姐面對妹妹無理取鬧時的無奈與包容,驚得葉陽麗婷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不知不覺就松了手。
凝寶順勢整整被子,伸出手來輕輕一拍身旁的空位︰「來——今兒你也累得夠嗆了吧?我又不會長翅膀飛了,有什麼話明兒再說不是一樣的麼?」
那種溫柔明顯不是刻意作態,葉陽麗婷竟生生被震住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人已經在被窩里,微蜷著身子,額頭輕抵著凝寶的後背,乖巧得像只小兔子。
這是咋回事啊?葉陽麗婷郁悶地握拳。凝寶明明沒動拳頭,她怎麼會那麼听話就跑被窩里來了呢?
她剛想爬起來繼續追問,身子才一動,凝寶忽然反手輕輕拍了下她︰「別鬧了,睡吧。」又略略提高聲音說道︰「瑞明,那藥別用了,我沒事了。」
許是無心叮囑,卻頗有敲山震虎之功效。瑞明立刻丟開慫恿葉陽麗婷刨根問底的念頭鋪床睡覺,葉陽麗婷也頓時覺得……唔,明天就明天吧,反正凝寶也真是不會長翅膀飛了。
瑞明睡下前旋動車內機關將車頂上的夜明珠藏住了。黑暗中,馬車隨著行進輕輕顛簸,風聲被厚氈毯隔得微不可聞、車廂中的呼吸聲漸漸趨于一致,沉且平緩。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在一處背風的地方停了下來,早該陷入熟睡中的凝寶忽然輕輕地睜開了眼楮,默默听著鐘明輕手輕腳地下車、拾掇柴火、燃起火堆、喂馬、檢視車門,然後……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火舌舌忝舐枯枝的嗶剝聲和車廂里輕輕的呼吸聲。
葉陽麗婷微熱的鼻息穿過衣物,如一簇小小的火苗,反復炙烤著她背上的一小塊皮膚,鍥而不舍地將暖意一點點送進她的心里。
她靜靜地听著、感受著,慢慢地,嘴角便微微揚起個柔和的弧度。
「不惜弄髒自己的手也要叫我安心,不怕血卻怕我生氣……這就是同伴麼?」她輕聲喃喃,緩緩將眼簾合上,舒心愜意,心滿意足︰「真好……」
她輕輕地往後靠了靠,讓那鼻息更清晰地熨燙著她的心,直至那種充盈心房的安然與暖意讓自己墜入夢鄉。
夢里,風和日麗,歡聲笑語,不給嚴酷和殺戮留半分容身之地。她滿心歡悅,忍不住地微笑,笑容甜蜜又天真,一如多年前那個還不知苦難為何物的孩子。
她睡得很安穩,從未有過的安穩,所以她沒有機會發現,在她酣然入睡約模半個時辰後,額頭抵住她的後背似乎能因此得到安全感的葉陽麗婷夢囈般低語︰「听見了?」
應聲的有兩個人。一個在屏風那邊,低低地一聲「嗯」,有著掩飾不住的釋然和笑意。另一個在車廂外,剛剛將左耳從車壁上移開,怒時煞氣逼人的眉眼里此刻蘊滿了溫情與欣喜……
第二天,四個人都起晚了,臉上卻都笑意難掩,精神別提多好了。
可惜難得的晴天,卻因陽光令薄雪半融,微風帶來的寒意讓人裹了大氅還忍不住瑟瑟。不用繞路了,近道是坑窪不平的土路,雪化了一半,道路泥濘還雜著冰渣,休息了一夜的馬匹吃飽喝足也無法放蹄飛馳。
鐘明猶豫地請示︰「大小姐,要不咱們上官道吧?路爛成這樣,到崆楊縣要花的時間也跟走官道差不多了。」
上官道就意味著很可能會跟追來的北宣王府護衛隊提前踫面,而這里的三個人都曉得她不喜歡行蹤被別人掌握,他們可以提議,但最終決定只能由她來做。
都以為她對這種事排斥至極,必然會舍平坦就坎坷,沒想到她僅是一哂︰「那就上官道唄,這有什麼好為難的?」
她的回答過于干脆了,于是葉陽麗婷又不能釋懷了︰「你要想好哦,姐。驍騎營的人有命在身,送我們出了崆楊縣就會轉道前往京都,可要是被北宣王府的那幫小子纏上了,強龍不敵地頭蛇,再想甩掉他們就難了。」
彼時她正靠在凝寶身上嗑瓜子,一激動,擱榻上裝瓜子皮的碟子就給她一腳蹬翻了。
地上有厚絨毯,碟子沒破,瓜子皮就撒得到處是。瑞明正盤腿坐在地板上,靠著榻腳給前不久剛置辦的梧桐木五弦琴調音,猝不及防被她弄了一身一琴的瓜子皮。
瑞明還沒對此作出反應呢,凝寶已合上手里的書,輕輕敲了下葉陽麗婷的腦門,微嗔道︰「就給你說不要在榻上嗑瓜子了——還不去幫你姐夫把琴弄干淨?」
葉陽麗婷這兩天老是姐夫姐夫地叫瑞明,凝寶听慣了,順口就溜出來,等發覺不對,瑞明早是樂得見牙不見眼,伸手攔住當真準備下榻來收拾殘局的葉陽麗婷,道聲「不妨事」,起身一面拾掇,一面偷眼瞅著凝寶笑。
凝寶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老老臉皮又把書翻開,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轉移話題︰「怕什麼,瑞明腦子靈,我經驗足,你主意多,鐘叔武功又了得,就算他們有心糾纏,你們仨還能真看著我吃虧不成?」
那三個皆是一愣,旋即你看我我看你,都忍不住笑起來。若說他們之前還存有疑慮,听了她這一番話,心也踏實了——她不是在強顏歡笑故作輕松。她,是真正的放下了。
鐘明正要離開車廂,走了兩步卻又停住腳,轉身定定看了榻上那個笑容恬淡的女子好一會兒,忽然單膝跪地,低頭斂容,右手按上心口,朗聲道︰「四方鬼神在上,我鐘明今日在此立誓,此生願追隨大小姐左右,榮辱不變,不違不叛,雖死無悔。」
他這一下來得毫無預兆,等凝寶等人回過神來,他人已不在車廂里,而前座一聲輕叱起,駿馬舉蹄,車子微晃一下便慢慢地調頭朝官道行去。
葉陽麗婷瞅瞅怔忡的凝寶,又模模耳朵,自言自語道︰「就算他為姐姐的氣度所折服,這誓發得也忒重了點吧?要是姐姐這趟回去和北宣王談不攏,那他的麻煩可就大了。」
瑞明隨手撥了下琴弦,笑道︰「怎麼會?人心都是肉做的,付出真心者自有人以真心回報之,更何況北宣王還是阿寶的爺爺呢?」
他臉上笑著,眼神卻有些沉郁,轉眸看凝寶,凝寶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兒,書早是月兌手落到了腿上。
葉陽麗婷察覺不對,正想出聲詢問,瑞明忙干咳一聲,又一撥琴弦,沖驀然醒過神來的凝寶微微一笑,起身用琴尾輕輕一下將她腿上的書刮到榻上去,然後把琴擱到她腿上︰「阿寶,試試這琴?我還從來沒听你彈過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