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是肯定要試的,但怎麼試、先試誰、如何保證這一試不會激怒另外兩個人,就是瑞明不得不深思的問題了。
「棘手的是哪兩個?李副統領的副手高玉虎和華宗耀?」
鐘明搖頭︰「不,是高玉虎和蒲葦。」他想了想,又道︰「看起來高玉虎和華宗耀是一道的,蒲葦又是別的來路,蒲葦對他們並無敵意,相反,還有點想要結交的意思。奇怪的是,按高玉虎的本事,他不可能看不出蒲葦不是尋常護衛,看出來了也不可能瞞著和他一道的華宗耀。但這些天蒲葦有意無意地同華宗耀搭訕,高玉虎卻並不干涉……哦,這麼說起來,蒲葦也挺奇怪的。不管他說什麼,華宗耀都不理睬,還常常是他一開口,華宗耀就扭頭走開。華宗耀這般掃他面子,換做誰都早就忍不下去了,可他隔不了多久又會堆著笑臉挨過去,不知道的八成會以為華宗耀才是北宣王府的護衛副統領呢。」
瑞明皺眉道︰「一直如此?」
「對,一直如此。」
「那你有沒有發現這三個人里有人帶著煙桿煙盒一類的物件?」
鐘明曾在多聞閣中做過「耳朵」,眼力耳力和記憶力都非比尋常。他將這幾日的情形細細回憶一遍,斷然搖頭︰「沒有。」
「這樣啊……」俊美絕倫的臉半籠在陰影中,遠處躍動的火光在幽暗若夜的眸子里漾出奇異的暈彩,仿佛有妖物掙月兌桎梏要從那眸的深處鑽出來,「那麼,只好讓葉陽大小姐出馬了呢。」
那種妖異的美令鐘明也不由得失神。直到瑞明轉眸看向他,訝異地問他怎麼了,他才驀然醒轉,不自在地低下頭去,結結巴巴地道︰「沒、沒什麼,我、我只是在想、想……」
話到此處便卡殼,急于掩飾就是這般容易出錯。他正懊惱,瑞明已淡淡啟口︰「想我既然弄不清對方的來意,為什麼不干脆甩掉他們?」
鐘明如蒙大赦,點頭不迭。忽听瑞明低聲發笑,他愕然抬眼去看,只見瑞明凝眸望著前方某一處,已月兌盡稚氣的俊臉上滿是譏諷笑意。
他循著瑞明的目光看過去,卻是凝寶開了側窗朝外張望,而那個在離馬車最近的火堆旁和衣躺著的年輕「護衛」本是面向他們這方的,側窗一開,便小心翼翼地翻身轉向凝寶那邊去。不知是著涼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人翻身之後沒多久開始咳嗽,聲音雖然不大,但在這種四野寂靜的時候還是沒法不引人注意。
鐘明眯著眼楮看了半天,沒覺得那人的舉動有什麼奇怪之處,只得轉去問瑞明︰「你笑什麼?」
瑞明並不回答,拍拍他的肩,笑道︰「我雖猜不出他們的來意,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這三個人里至少有兩個人不會對阿寶不利。」
鐘明一愣,待要追問,瑞明已舉步向前,頭也不回地道︰「走吧。再不回去,阿寶又該胡思亂想了。」
他只走得幾步便被鐘明拽住,詫異回頭,但見鐘明眉頭深鎖,欲言又止。
他只道鐘明要問他剛才的結論從何而來,不料鐘明猶豫片刻,開口時說的卻是︰「你心里很清楚吧?大小姐那天是認真的。」
瑞明沉默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輕輕點了下頭︰「嗯,是,她在害怕。」
面對鐘明驚愕的目光,他淡淡一笑,轉頭望著下車將大氅丟給那個「護衛」的凝寶,低聲道︰「阿寶的事葉陽大小姐知道的有限,她那番話能說服阿寶,只是因為阿寶心里還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突然介懷于那個問題,但時間長了,阿寶一定會發現的……」
發現她不單單是由于擔心身邊的人會在爭斗中失手喪命,或是他們事後會遭到報復,她才被那個問題所困擾。發現她如此介意問題的答案,其實……更多是出于害怕。
害怕能夠輕易奪取他人性命的自己,害怕他們為了保護她會奪去更多的生命,害怕一切努力都白費,背離初衷的殺戮終有一天會出現,害怕到了最後……大家都會變成漠視他人生死的怪物,就如當年那個只差一點就要習慣不問情由對陌生人舉刀的孩子。
「她很怕被人當做怪物,又怎麼會願意看到自己在意的人被人當做怪物呢?」
幽幽的嘆息宛如一把鑰匙,開啟了鐘明那些塵封的記憶。他想起當年在感情和命令中掙扎的自己,想起那個看著染血的雙手無聲顫抖的小女孩,似乎連靈魂止不住地戰栗起來。
他默默地低下頭,指甲在掌心里掐出深深的月牙痕跡。方才還催他回去的瑞明,此時卻好像不急了,下巴微微揚起,似笑非笑地袖手看著凝寶和那個「護衛」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鐘明才抬起頭來,目光爍爍,有種恍然大悟的惱火︰「所以你一開始叫我不要急著趕路,給那些江湖人設伏的機會,好讓他們一次就吃足苦頭不敢再作怪,卻又在最後關頭帶走大小姐,要我放那些人一條生路,不止是想要他們臣服,也不止是為了讓大小姐知道我們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是不是?你讓我告訴大小姐那件事的真相,不止是想要讓她把你我當成可信賴的同伴,也不止是為了把她拴在你的身邊,是不是?」
瑞明淡淡一瞥他,沒有說話。
鐘明擰緊了眉頭,惡狠狠地瞪著他,竭力抑制著揮拳的沖動,咬牙道︰「你是故意讓大小姐憂心,故意激我去跟大小姐說那番話的。你根本不是想要大小姐有所改變,因為她本就不是會隨便殺人的人可是,大小姐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大小姐了,如果身為貼身護衛的我還是跟以前一樣動輒便以殺止殺,只會給大小姐帶來麻煩,讓她更不願意回到她應當待的位置上去……這就是你想要我看清楚的,對不對?這才是你做這些事的目的,對不對?」
瑞明遙遙望著蹲下給那「護衛」把脈的凝寶,笑容溫柔,透出毫不掩飾的寵溺,答非所問︰「我曾經告訴過她,有我在,她不用去想什麼適合她什麼不適合她,只要她願意,她可以盡情去做她喜歡做的事……」他微微側過臉去迎上鐘明戾氣濃重的目光,嘴角笑意未褪,眸光並語氣卻驀然變了︰「既然我這樣承諾過她,那麼,清除一切可能會影響我實現這個承諾的阻礙不就是我的責任麼?」
如醇酒般讓人迷戀回味的嗓音將那冷酷的話語也洇染得動听之極,鐘明卻無心欣賞,只覺那一問宛如三九天兜頭澆下的冰水,將他滿腔的怒火也凍結。
他呆立當場,寒意自心底涌出,沁入四肢百骸,攥緊的拳悄悄松開來,整個身體都止不住地發抖。
瑞明像是看不到他的驚駭,抬手將垂落臉頰旁的散發撩到耳後,直視著他的雙眼,輕聲道︰「所以,鐘叔,如果可以的話,請你不要變成阻礙……永遠不要。我,不想讓她難過。」
鐘明渾身一震,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此前種種走馬燈似地在他的腦海中旋轉反復,那些曾經看似毫無關聯的事忽然都長出錯綜復雜的枝蔓來,彼此牽絆,牢不可分,驚得他忍不住又退了兩步,倉惶如被黏在蛛網上的可憐小蟲︰「你、你……那時候你是故意支走大小姐的,是不是?」
瑞明一怔,還沒弄明白「那時候」是什麼時候,鐘明已倒抽了口冷氣,喃喃道︰「是了是了,你定是知道我不會放過那個機會,也猜到我會給耿長老匿名報信了……不然怎會那樣巧,我還在發愁要如何把大小姐引出革宿派的駐地方便那幾個老頭子動手,你就已經把大小姐勸回西津王府去了?」
勘破玄機,他該高興才是,可他不止笑不出來,表情反而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難看︰「是了,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看出我對你兄弟兩個的好是裝出來的,你早就知道我一直想要你的命……對的,你知道除了王爺和大小姐之外,我根本不會听命于任何人。大小姐一走,我非但不會听你的話帶著那包藥潛入豹場,也許還會趁亂對你下手讓革宿派去擔這個責任,所以、所以……」
所以在那之前,瑞明利用革宿派送來的藥材先配制出來的是救人的藥,救……凝寶的藥。
藥效如何,當時鐘明就在窗外,豈會不知道?自此多了兩分猶豫,但也僅是兩分。
真正讓他動搖的是,他發出暗號,耿長老帶著人匆匆趕來的時候,瑞明輕叩窗欞,第一句話卻是︰「阿寶的藥在梁上,和她的刀放在一起,那是兩年的量,三天一次,每次一撮,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務必要好好督促她用藥。」
于是他帶走了給凝寶的藥,帶走了雪嶺刀,也帶走了另一包……他沒想到真的會在一夜間奪去兩千多條性命的毒。
「……那並不是個意外,是不是?」鐘明顫抖著唇,不知有多艱難才從嗓子眼里憋出這一句話。
瑞明卻連看也沒看他,低笑一聲,慢條斯理地戴上毛茸茸的兜帽,輕描淡寫地道︰「鐘叔,你想多了,我也良心不安過好一陣兒的。」說罷便換上一臉溫柔笑意,迎向朝這邊走來的凝寶。
瑞明走得很快、很急,離凝寶尚有兩三步遠,他就伸手抓住她右臂,另一只手撩起半邊大氅,將她往懷里一帶,攏進大氅里。
「穿這麼少還下來亂跑,你怕你不生病,咱們的銀子就沒處花了是吧?」他皺著眉頭低聲責備,攬住她的腰肢的手臂卻力道輕柔,「上回一出手就是八千兩,你當咱們還是大財主呢?」
凝寶一肚子的話頓時沒了影兒,吐吐舌頭,看他還要再說,干脆連腦袋也縮到大氅底下去。
瑞明好氣又好笑,攬著她走了幾步,目光一掃前方那個披著凝寶大氅站起來的「護衛」便移開,回頭沖還站在原地宛如石化的鐘明笑道︰「鐘叔,你還不困?」
鐘明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差點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他們,卻不敢同他並行,畏畏縮縮地跟在後面,似挨了鞭子的老虎。
方才瑞明撩起大氅的一剎,他分明看見瑞明那條玄色腰帶的左側,三稜刺已與烏蛇鞭分離,靜靜地別在那里……
昔日悍猛無雙的大型忠犬此刻真正是膽戰心驚後怕不已︰若是他笨到至今還沒察覺瑞明做那些事的真正用意,那麼此刻他就算還活著,他的大小姐也會因為他「欺負」瑞明而憤怒得不問緣由就讓他立刻卷包袱滾蛋了吧?
真可怕呀……忠犬明默默地在心里為自己掬了把老淚。大小姐一定不會相信的,此時溫柔擁著她的那一個才是這世上最危險、最可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