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唄。瑞明心里這麼想,嘴上卻不好這麼說。
打從進了這北宣王府,凝寶就把他當成了主心骨。看得出童年的記憶依舊困擾著她,她對北宣王夏侯臨輝不是沒有依戀,但對北宣王府這個地方,懼意遠超懷念。
瑞明想了想,笑道︰「你不是說他剛才的表現不像王爺,倒像個別扭的小孩子嗎?那你就不要把他當做王爺,只當是親戚家不听話的小孩,該哄就哄,該訓就訓好了。」
「那怎麼行?他是我爺爺呀。」凝寶連連擺手,「我爹都得听他的,我要是把他當小孩訓,那豈不是亂了套了?」
話是這麼說,她心里到底是有點動搖了,瞅瞅漱明堂里透出的燈光,暗暗琢磨一陣兒,遲疑地問瑞明︰「要我真這麼做了,惹得他發脾氣倒也算不了什麼,可萬一鬧得他犯病了可怎麼是好?」
瑞明笑而不答,拉著她進了院子,快要上台階了又忽地攬過她來,輕聲問道︰「現在還怕不怕了?」
凝寶愣了一下,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突然間挫敗郁悶得無以復加︰「要是還怕就好了,就沒那麼鬧心了。枉我們之前費了那麼多心思,真是……哼」
瑞明噗嗤笑出聲來,挨了她氣呼呼一記狠瞪。到門口,他正要進去,凝寶卻拉住他,先給自己整了整頭發和衣服,又細心地替他拂去發上的雪花,這才揮退立在台階兩旁沖她們行禮的護衛和婢女,清清嗓子,揚聲說道︰「我們要進來了。」
里頭有人很正經地「嗯」了一聲,又有人大聲咳嗽似被什麼嗆到,緊跟著就是一聲脆響,像是什麼被砸碎了。
凝寶嚇了一跳,急忙拉著瑞明跨過門檻繞過屏風走進去,但見偌大的羅漢床上,僅一幾之隔,夏侯臨輝滿面怒容正斜眼瞪著對面的宗政宣宏,右手里抓著個茶杯作勢欲扔,而宗政宣宏歪倚著床欄瞅著夏侯臨輝一面揉腰一面悶笑,他身後不遠處的山水屏風上有灘十分顯眼的茶漬,地上則有些零零落落的青色瓷片。
夏侯臨輝沒防著凝寶和瑞明會進來得這麼快,見兩個小輩都呆住了,怒容一忽兒就變成了尷尬,抓茶杯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才慢慢縮回去。
宗政宣宏見狀忍不住放聲大笑,又要揉腰又要捂肚子又要擦笑出來的眼淚,手都不夠用了,干脆倒床上蜷著笑,惹得夏侯臨輝急了,也不管凝寶和瑞明在旁邊看著,一揚手又要拿茶杯砸他︰「笑死算了」
這情形太過匪夷所思,凝寶只覺後腦勺黑線滋滋地冒。看夏侯臨輝真要把茶杯砸過去了,她忙一個箭步上去劈手奪過來。
低頭對上夏侯臨輝愕然的目光,她下意識地退了兩步,隨即便略壓低身子作出了備戰的姿勢。
夏侯臨輝看她如臨大敵的樣兒,氣惱立馬又作了訕訕,空空如也的右手在半空里轉個彎落到自己的鼻子上蹭了蹭。他斜眼一瞪笑得愈發大聲的宗政宣宏,干咳一聲,放下手來,老臉上堆起點笑︰「羽兒別怕,我們這是鬧著玩呢。」
那聲「羽兒」如斯熟悉,熟悉到令凝寶心神一凜,妖嬈嫵媚的桃花眼里頓時掠過絲厲色。
她緩緩直起身子,上前兩步把金雙蟒杖放到夏侯臨輝身旁,又將茶杯擱回取代了燈籠形棋坪的黃楊木小幾上,退回瑞明身邊,袖手望著對面那個老人,一語不發。
夏侯臨輝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看看身旁的王杖又看看面無表情的凝寶,笑容維持不下去,想說些話來緩和氣氛,直覺卻又告訴他在弄清楚她為什麼改變態度之前最好不要亂開口。
他想來想去找不到原因,偷偷瞥眼宗政宣宏。宗政宣宏還在笑,卻已是笑聲不再,只余嘴角一點淺淺笑意。他坐起來給自己斟了杯茶,倚著床欄輕抿慢品,目光不往凝寶臉上去,只在瑞明身上打轉。
瑞明笑色淡淡,並不回避他審視的目光,悄悄握住凝寶送到他掌中的手指,拇指不住輕撫她的手背。
沉凝的氣氛持續了足有一盞茶的工夫,夏侯臨輝百思不得其解,老對頭在側他又不願示弱叫人看了笑話,只好悶悶地喝著茶,不時偷眼一覷凝寶,希望她能主動開口給他個台階下。
但到了最後,打破僵局的還是宗政宣宏。他收回目光放下茶杯,嘴朝桌旁的椅子努努︰「腿不酸嗎?坐下陪我們這兩個老頭子聊聊天吧。」
夏侯臨輝本是有點感激,可轉念一想,這是他的地盤好吧,這話怎麼也輪不到這南斗來的武夫說吧?于是他趕忙搶在瑞明和凝寶坐下之前大聲道︰「坐吧,別杵著了,自己家里還這麼拘束干嘛?」
不說還好,話一出口便見凝寶臉一黑,不但自己不坐,還拽著瑞明不讓他坐,開口就是硬邦邦的一句︰「天色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兩位早點歇著吧。」
她說罷當真拉著瑞明就要走,急得夏侯臨輝也顧不上什麼面子了,跳下羅漢床,鞋都不穿就過來拉她︰「你鬧夠了沒有?這就是你的家,你還要回哪里去?」
凝寶登時大怒,毫不客氣地甩開他的手,咬牙冷笑︰「是嗎?這就是我的家啊?哦喲,那我可真是個大糊涂蛋了,活了二十一年,到現在才知道我原來還有個家呢」
夏侯臨輝一怔,回過神來也不由得怒了,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揪過來,揚手就要打。
宗政宣宏瞧著鬧得不像話,忍著腰疼下了床就要來攔。瑞明卻不知何時到了他身旁,拉住他,附耳低道︰「爺爺,我們先出去吧。這是阿寶的家事,她自己會解決的。」
他不由分說就把宗政宣宏半扶半架弄出漱明堂去,到院門口瞧見一堆護衛婢女管那兒探頭探腦很擔心的樣子,也不解釋,只笑道︰「你們家小主子和老爺子許久未見,且容得他們好好敘敘舊吧。」
叫人抬了軟轎來把宗政宣宏扶上去坐著,轉頭見那群人還沒散,便拉下臉來低聲呵斥道︰「就算你們不清楚你們小主子的脾氣,你們家老爺子的脾氣你們還不清楚?這會兒爺孫兩個吵吵鬧鬧,說不準明兒就雨過天晴了。要是有人不識趣中途攪局讓他兩個心結難解,我可不敢保證你們往後還有好日子過沒有。」
一群人頓如醍醐灌頂,感激地沖瑞明和宗政宣宏行過禮,分出十來個送他們回住處去,其余人作鳥獸散,眨眼工夫就躲得影兒都沒了。
宗政宣宏歪在軟轎上,看得是又驚奇又好笑。
待得到了他住的博雅居,瑞明吩咐小廝送了熱茶熱水毛巾過來,門一關,只剩他爺孫兩個了,他才低聲問瑞明︰「真的不打緊嗎?那丫頭脾氣一上來誰都敢揍,老怪物一身傷病只怕挨不了她幾拳的。」
「沒事的,爺爺,阿寶不是那種沒分寸的人。」瑞明手腳麻利地幫他月兌了錦袍,讓他趴在床上,拿被子給他蓋住腿,將里衣擼上去一截,把熱毛巾敷在他腰上,又從隨身錦囊里取出包藥丸子來用熱水化開端過來,看他還是有些擔心,便笑道︰「阿寶確實有犯渾的時候,被人惹急了下手也確實挺重的。可爺爺您忘了剛才的事了?她一看夏侯王爺要被您打了,她立馬就沖出去了……那是她爺爺。她自己也說過的,就算不是血親那也是她的爺爺。何況之前沒進門的時候她還在那兒犯愁,怕言語不慎惹得夏侯王爺犯病,你說這會兒就是她真跟夏侯王爺動上了手,她能狠得下那個心來打夏侯王爺嗎?」。
宗政宣宏放下心來,想想卻又忍不住搖頭笑嘆︰「早先在我們府里,我就覺著那丫頭跟這老怪物的脾氣挺像的。表面上都裝得正經八百中規中矩的,其實脾氣又壞又愛動手……嘖嘖,不是親爺孫更勝親爺孫哦。」
瑞明被他逗得笑起來,沾了藥水在掌心里,一面給他揉著傷處一面問道︰「照您這麼說,您早猜出她的身份了?」
「那是我一見她帶著那個秀江雙魚錦囊就曉得她跟北宣王府月兌不了關系。」宗政宣宏得意地道,「那錦囊可是元鳳二十四年應天帝爺親自賜給老怪物的,我也得了一個,他的是金尾銀鯉,我的是銀尾金鯽。後來他把錦囊給了大兒子明月公子,我則是給了你爹……嗐,老皇歷了,都記不清了。」
提起早逝的兒子,他有些黯然。瑞明權當不知道,笑著調侃︰「那您早知道阿寶跟夏侯王爺有關系,那天晚上還敢在水澄院里埋伏弓箭手想要射殺她?」
宗政宣宏噎了噎,把臉別到另一邊去沖著牆,小聲咕噥︰「我哪里是想要射殺她?我還不是怕她是宮里弄過來的嗎?」。
感覺到瑞明按揉的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他那傷處酸脹脹麻酥酥卻是半點也不疼,他不禁又驚訝起來,偏過頭瞅著瑞明嘿嘿一樂︰「不錯啊小子,半年多不見,還真是長進不少啊。為人處事沒得說,醫術也蠻好……誒,我說那丫頭到底是怎麼讓你開的竅啊?我老人家養了你那麼些年,哄也哄過罵也罵過,你都當耳邊風,裝傻充楞見天跟我和你哥過不去,可你跟那丫頭混了不到一年你居然就大變樣了,要不是你還管我叫爺爺,我還真不敢認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