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生著火盆,窗戶沒關嚴,絲絲冷風從窗縫里擠進來,搖晃著仙鶴展翅黃銅燈里的燭火。
年邁的老人悄悄挪到拔步床的角落里,讓陰影藏住臉上的表情,靜靜地看著斜對面那張已月兌盡稚氣的年輕英俊的面孔。
瑞明並不看他,沉默片刻,又忍不住嘆了一聲︰「七爺的局早在阿寶出生後不久就已布下,而您,爺爺,您和夏侯王爺布下的局應當比那早得多,七爺也不過是你們局中的一環……爺爺,七爺親口告訴過我他布局為的只是阿寶,但我一直不相信他的目的會那麼單純。如果您和夏侯王爺也想學他那樣隨便找個借口敷衍我,我就只好盡快帶阿寶離開,讓你們誰也找不到她。」
一直沒有說話的宗政宣宏像是听到了什麼極為可笑的事,突然冷笑一聲,不屑、輕蔑,全無半點親情。
瑞明心神一凜,暗道果然,面上卻不露分毫,笑微微地看向他︰「爺爺不信我有這個能耐?」
宗政宣宏又是一聲冷笑,虎目于陰影中暗光流轉,如伺機而動的黑豹。這一刻,他已不是溺愛孫子的慈祥老人,而是當年殺伐四方護得夏侯國上下周全的大將軍。
他微微啟口,一字一頓︰「那麼,你們能逃到哪里去?」
威嚇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然而瑞明只是淡淡一笑,跳下床撢撢衣擺,斜睨著他,毫不客氣地道︰「爺爺,說實話,論起嚇唬人的本事,阿寶比您強多了。」
快步走到門口,不等宗政宣宏叫住他,他便停步,回頭又是一笑︰「我知道有國才有家,天下安平比什麼都重要,一個眾望所歸的明君勝過賢臣一百。但您要明白,阿寶不是可以隨便讓人擺布的傀儡,你們若是將她當傻瓜,到頭來吃虧的只會是你們。」
他說罷開門就走,門也不關,任冷風灌入,宗政宣宏尚未回過神來,便听風將他的聲音遠遠送進屋里來——
「偶爾吹吹冷風能讓人頭腦清醒,爺爺,您該好好吹會兒冷風了。」
宗政宣宏一愣之後氣急敗壞,劈手摔了杯子,見著茶壺還在床沿上,一巴掌將它也掃到地上去。
「混賬混賬」他咬牙咒罵,心里卻無法控制地生出種無力感。
到底哪里出了紕漏呢?就算他和夏侯臨輝今天有些忘形,為著孫兒的幸福和死對頭不得不和解也是說得過去的,怎至于就叫那小子一猜就猜到他們的計劃上去了?
這個局明明很完美,明明知情的只有他和夏侯臨輝……嘖,後生可畏,看來他必須趕在那小子從夏侯臨輝嘴里套出真話之前跟夏侯臨輝重新計議統一口徑了
先前還一個勁兒嚷腰疼的老人身手利落地跳下拔步床,扯下衣掛上的披風披到身上,關上屋門,推開窗戶一躍而出。
怕撞見瑞明,他舍近求遠特意選了跟剛才腳步聲遠去的方向相反的路徑,借著夜色這個最好的偽裝,沿著牆根飛快地趕往漱明堂。
他這廂剛從下榻的院落的角門溜出去,那游廊圍出的四方庭院里的一叢灌木後便有個黑影慢慢站起來,淡青綢面對襟長袍的下擺被雪泥染得變了色,肩上頭上都是雪——不是瑞明又是誰?
他扶著欄桿躍進走廊,拍掉頭上肩上的雪花,又縱身躍起摘了檐下的一盞四方紅梅油紙防風燈籠,撥亮里頭的燭火,慢吞吞地走過游廊,朝漱明堂的方向行去。
夜色迷茫,呼嘯的寒風將他的喃喃掩蓋——
「哎呀,好險,真怕他叫我說出理由來……不過我還真是聰明啊,胡猜居然也猜中了……七爺就算了,還是找十三王爺吧,雖然不順眼,也只好湊合了……」
夏侯臨輝給宗政宣宏安排的住處離漱明堂較遠,偏僻、清淨,一路上瑞明沒踫到幾個下人,倒是發現了不少暗樁,比起南斗王府來,防備嚴得離譜,可見那兩個老頭子果真是在暗中策劃著什麼。
瑞明忍不住搖頭暗嘆。他猜到了他們的目的,卻始終猜不出他們布局的原因。
宗政宣宏和夏侯臨輝相識之時該是元鳳年間,彼時應天帝掌權,天下太平,他兩個一個尚未受封南斗王,一個還未承襲北宣王位,有什麼理由他們兩個要裝出不和的樣子欺瞞世人呢?
後來他兩個同為一方之王,又都手握重兵,若是連成一氣,別說宏倫帝,就是應天帝活著也要讓他們三分,他們又何必一個激流勇退避居南斗,一個對皇室唯唯諾諾,至今還要守著和今上的什麼約定呢?
想不通啊想不通,這兩個怪老頭心里到底在怕什麼、防什麼,想得到什麼……他真的是猜不出來啊。
瑞明揉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都能看見漱明堂的燈光了,他卻歪到岔路上,掃眼路旁積了雪的灌木叢,停住腳,揚聲道︰「出來吧。」
沒有回應他也不急,又高聲道︰「沒叫你們都出來,隨便出來個人就行了,我有事想請教。」
一排灌木叢仍是靜靜地立在那里,四周連個鬼影都見不著。
瑞明大聲了嘆了口氣,晃晃手里的燈籠,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性子隨我爺爺,沒什麼耐心,再沒人出來回話,我就要放火了——這防風燈里用的是桐油吧?沾著就著,有雪也不怕。」
那修得齊整的半人高的灌木叢後忽然窸窣作響,有個身著暗紅護衛服的瘦小男人慢慢地站起來,訕訕地朝瑞明行了個禮。
瑞明招手叫他近前,他卻望了望一直延伸到另一個院落外的灌木叢,面露難色,猶豫不決。
他不過來瑞明就過去︰「我爺爺已經回去歇著了?」
那護衛狐疑地看看他,輕輕點了下頭,須臾,又搖了搖頭,小聲道︰「宗政王爺剛剛是來過漱明堂,到院外听見里頭還在吵,他就走了,不知是不是回去歇著了。」
哦哦,遇到老實人了瑞明一樂,也不想讓他為難,稍稍退開些,故意大聲問道︰「現在呢?你家小主子和老爺子還沒歇下?」
那人頓時松了口氣,感激地沖他笑笑,大聲回了句「不知道」,卻又低聲提醒︰「剛還听見砸花瓶呢,這會兒沒聲音了。」
瑞明笑著道聲多謝,又大聲道︰「漱明堂里這會兒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吧?我在院外轉了一圈也沒見到人,你若方便就替我尋個小廝來,叫他吩咐廚房準備些甜湯,你家小主子不吃夜宵睡不著。」
他說完就走,全不管听見這些話的護衛們會怎麼想。
漱明堂前院的院門虛掩著,果然听不到里面有聲音。他推門進去,到漱明堂的門外才隱隱听得堂內有說話聲,不像是在吵架。
他暗暗松了口氣,敲敲門,凝寶在屋里高聲問是誰,他一說「是我」,沒多會兒緊閉的屋門就被拉開了,凝寶卻縮在門後不露臉,還壓低聲音問︰「你帶了祛瘀的藥來沒?」
瑞明有些納悶,進屋關上門,轉身見她拿手擋著臉往屏風後跑,忙一個箭步過去拽住她,把她的手拉下來……
「怎麼傷成這樣?」瑞明皺眉,也不管夏侯臨輝在里面听著,壓低聲音訓她︰「你不忍心還手你還不會躲啊?臉弄成這樣你明兒怎麼出去見人啊?」
凝寶縮頭縮腦不吭氣,只把臉別到一邊去,右嘴角破了皮,她悄悄舌忝掉旁邊的血跡,觸到傷處,忍不住輕輕「 」了一聲。
「我還當你有多大能耐呢,原來就是嘴上凶」瑞明氣惱地捏著她的下巴迫她轉過臉來,借察看她臉上的傷勢的當兒湊到她耳邊輕聲問︰「怎麼樣,事情弄清楚了沒?」
凝寶搖搖頭,听見夏侯臨輝在里頭冷哼,她頓時拉下臉來,明明疼得呲牙咧嘴,說出來的話也不見得有多光彩,口氣卻還是硬得很︰「挨打的又不是你,你哼什麼哼?哼,得了便宜還賣乖」
最後一句十分不敬,夏侯臨輝卻沒揪著這茬發威,只不高興地道︰「開口就沒好話……讓你跟我斯斯文文說會兒話就那麼難?」
「跟你斯斯文文的說話?」凝寶不惱反笑,硬扯起嘴角露出些譏誚,那表情可比平時生動多了,「我記著您老人家當初就只教過我怎麼殺人怎麼斬草除根吧?哦,難道是我那時候年紀小記不清楚,您老人家教我殺人的時候還教過我要‘斯斯文文’地跟您說話?」
一針見血,刁鑽毒辣,那沖氣兒簡直能嗆得死人。
夏侯臨輝許是沒料到他這多年不見的孫女兒嘴皮子那麼了得,被她幾句話給堵得一口氣沒上得來,差點厥過去。
瑞明還是頭回見她這般肆無忌憚地耍毒舌,又驚訝又想笑,勉強憋住了,攬過她來背對著屏風輕輕比了個手勢,又湊到她耳邊飛快地說了幾句話。
凝寶一听完臉色就變了。她皺著眉頭瞅瞅瑞明,又低頭想了一陣兒,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飛快地寫了兩個字︰當真?
瑞明肯定地點點頭,她深吸口氣,斜睨著屏風上映出的那個人影,眉頭擰得眉間現出個「川」字來。
他們這邊半天沒動靜,夏侯臨輝約模是起了疑心,咳嗽兩聲,不悅地道︰「怎麼了?來了不進來坐,還要讓我出去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