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瑞明出來,外間捧茶各坐一邊的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夏侯楚恩話少,凝寶又不曉得跟他講什麼,想去燒水沏茶吧,夏侯楚恩帶來的那個年輕隨從早是搶著去做了,輕車熟路似乎對這兒一點都不陌生,手腳還麻利得不得了,不大會兒工夫就把熱茶送上來。夏侯楚恩只瞟了他一眼,他就自覺地退到門外候著,留下夏侯楚恩和凝寶悶坐。
「怎麼樣?六叔傷得不重吧?」凝寶放下茶杯迎上去,扯著瑞明的袖子,聲音壓得很低。
「嗯,皮肉傷,不打緊,已經給他上過藥了,歇會兒就又能活蹦亂跳了。」瑞明嘴里說著,眼楮卻看著垂眸抿茶的夏侯楚恩,臉上微露笑意︰「六叔這兒只有些粗茶,你沒問問你二叔可喝得慣?」
凝寶不自在地抓抓耳朵,嘀咕︰「粗茶細茶總也是茶,哪有什麼喝得慣喝不慣的。」被瑞明輕輕推了一下,只好鼓著嘴走過去,眼楮望著窗戶,問︰「六叔這沒好茶,你要喝不慣,我去買些好的回來重新給你泡。」
夏侯楚恩抬眼一瞥她,視線又轉去別的地方,濃密的睫羽上似浮了淡淡的光,微微一顫,漾出些微冷意︰「你在問誰?」
凝寶的目光從窗戶移到房梁上,她直接拿鼻孔對著他︰「誰接嘴問誰。」
無禮得出格,瑞明都忍不住側目了,夏侯楚恩的嘴角卻忽然彎了一彎,勾出點清淺的笑意︰「誰接嘴了?」
凝寶仍舊看著屋梁︰「誰裝爺誰接嘴唄。」
瑞明驚訝地看見夏侯楚恩嘴角浮起的那點笑意竟一忽兒就順臉爬到眼中去,吞盡了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溫柔得令人心顫︰「原來你是在問你自己。」
凝寶的目光終于離開屋梁落到他臉上去。她的氣哼哼在目光觸及他那一臉溫柔的笑意時瞬間凝固,整個人愣了半天才猛地把頭扭到一邊去,冷哼道︰「我又不是你,裝不來爺」
屋里驀然安靜下來。控制不住自己言行的凝寶正以仰視屋梁的傲氣姿態默默懊悔。
靜得太久了點,她難免心慌,偷偷模模轉過頭來一看……
頓時整個人都呆掉了。
他冷漠貴氣站在台階下也會讓人有被俯視感的二叔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捂著嘴,雙肩抖動,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又上當了這是凝寶回過神來的第一反應,第二反應則是氣急敗壞地一步跨過去劈手拿起她二叔放在高腳紅木幾上的半杯茶,一仰脖子喝光了,再重重把空杯頓到桌上。
夏侯楚恩見她臉都氣紅了,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邊笑還邊拍大腿,那動靜驚得門外候著的年輕人探頭進來一看,立馬傻了。
里頭費勁地給自己的尊臀上藥的夏侯楚焱听見夏侯楚恩的笑聲,藥只上了一半就趕緊提褲子整裝殺出來圍觀,只一眼就忍不住指著趴在紅木幾上猛拍大腿的夏侯楚恩哈哈大笑起來。
凝寶的臉在這兩個毫無形象莫名其妙大笑的男人的笑聲中由紅轉青,又由青轉黑,末了一咬牙,過去照夏侯楚焱當胸一把推得他摔了個墩,恨恨地指責︰「六叔,你又幫著二叔欺負我」
夏侯楚焱是舊傷未了又添新傷,看她氣得像是快要哭了,忙呲牙咧嘴地擺手分辯︰「沒,他笑你,我在幫你笑他呢——你瞅瞅他那個德性,一會兒怕是又要笑得連人帶椅子一塊兒摔了」
凝寶一瞅,還真是她立馬轉惱為笑,把夏侯楚焱扶起來,抱著他的胳膊靠著他,指著勉強止住笑的夏侯楚恩哼道︰「這回你再摔了,可別指望我還會再來拉你起來」
不說還好,夏侯楚恩愣了一下,眼兒一眯,笑聲又噴口而出,直笑得前仰後合。
這回夏侯楚焱也不笑他二哥了,笑凝寶︰「那你還是別發善心的好,那回二哥叫你一拉,人沒能起來,胳膊倒差點先跟身子分家了」
凝寶臉一熱,迅速甩開他的手臂退開去,嘴里卻還是不服氣︰「誰叫你們是紙糊的不經扯?人家萬都……」
話音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笑容還來不及褪去,眉頭已緊緊蹙起。「人家萬都」怎麼了?她剛才想說的是什麼呢?為什麼突然間心里就有股寒意躥出來,讓她話沒說完就打了個哆嗦呢?
腦海里有些極為模糊的影像晃過去,她想看卻看不清,只覺得那是些不好的東西,很不好很不好,不好到她怎麼努力,她的理智都拒絕她再追尋下去。
凝寶看看那兩個已收去笑色緊張地盯著她的男人,用力甩了甩頭,故作輕松地笑道︰「你們看,奇怪不奇怪,我明明不記得有見過你們,可你們一說起以前的事來,我就覺得那確實是發生過的,我其實是記得的。」
夏侯楚恩神色淡淡沒吱聲,瞥眼夏侯楚焱,夏侯楚焱便干咳一聲,朝一直默默旁觀的瑞明招了招手︰「進來幫我上藥吧。」
瑞明淺淺地勾了下唇角,沖有些不知所措的凝寶輕輕點了下頭,扶著夏侯楚焱回里間去了。
這一個小小的動作極大地安撫了凝寶紛亂的心緒。她看看隨便找個借口把隨從支開的夏侯楚恩,深吸口氣,過去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給他倒了杯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夏侯楚恩拿起茶卻並不喝,擎杯在手輕輕轉動,好半天,他才淡淡啟口︰「這些年過得快活不?」
凝寶微微一怔,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茶杯,輕聲道︰「要說快活,也不總是快活。要說不快活,也不總是不快活。」
微豐的唇瓣彎出淺淺的弧度,他安慰般地道︰「事實總是如此,若是全盡人意,快活久了也就不覺得快活了。」
凝寶點點頭,腦海里又有些模糊的影像滑過去,似乎還隱隱听到些令她感覺懷念的聲音,只是,一閃即沒,抓也抓不住。
「棋學得怎麼樣了?」夏侯楚恩的語氣依舊淡淡的,就好像他把人都支走就是為了要跟她閑話家常。
凝寶卻一點都不反感這種淡然,她甚至在這種淡然中放松下來,不急于去追尋什麼答案,不急于去揭開什麼真相。
「還行吧。」她笑了笑,「怕被趕出相思燻,死記硬背背了不少棋譜,跟七爺對弈總是輸,總是被罵臭棋簍子。馴教師出師試的時候勉強過了,前幾年去別人府上也不敢說自己會下棋,生怕被人說我誤人子弟。不過這趟去南斗,宗政王爺和醫顛劉老爺子都敗給我了……對了,來北宣的路上,瑞明說我只是死用套路,陪著我下了好幾次,現在也算有點心得了,不一定會輸給二叔你。」
夏侯楚恩並沒有對她說的話表現出半點驚訝,顯然這些年他也不單是一門心思擴大他的生意。他低笑一聲,不無調侃地道︰「真是臭棋簍子也沒什麼,只要你別一輸就掀棋盤哭著罵我是‘二賴子’就行了。」
模糊的影像又一次閃現,還是看不清,但伴隨而來的那些令凝寶感覺無比懷念的聲音卻是清晰多了。
她能分辯得出那是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小女孩哭著跺腳尖聲叫道︰「二賴子又騙人我最討厭二賴子了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年輕男子卻是語氣淡然︰「那下局我讓你贏,你還要不要玩?」
于是大哭變成了啜泣,啜泣又變成了吸鼻子︰「真的給我贏?真的不騙我了,二賴子?」
「再管我叫二賴子就不給你贏,一次都不給。」
「……那好吧,二叔,我叫你二叔,你給我贏一回吧。」
那逐漸變得清晰的說話聲似乎近在耳畔,凝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想象著那令人捧月復的一幕,不自覺地笑出聲來︰「二賴子……」
「再管我叫二賴子就不給你贏,一次都不給。」
夏侯楚恩滿是笑意的聲音將凝寶拉回現實來。她怔怔地看著那個近在眼前的男人,數秒後,噗嗤一聲笑出來,搖頭道︰「若是輸急了,我可沒法保證我不會再那麼叫你。」
他微笑,有種了然于胸的平靜︰「你看,其實你全記得的,只是離家太久,一個人吃了太多苦,才會慢慢把開心的事都忘了。」
凝寶知道不是那樣的,原因不會那麼簡單,卻並不辯駁,笑著點頭道︰「是啊,那時候每天想的都是怎麼才能讓別人開心,讓別人不把我當成怪物,每天都在害怕,都在胡思亂想,哪里會開心得起來呢?」她指指里間,又道︰「還好遇見他了……我本來是為了銀子才去的,想著最後一個任務了嘛,要金盆洗手也要漂漂亮亮叫人尋不出錯來,就對他和他哥哥格外上心。哪曉得我沒能幫到他們多少,到頭來卻是我跟著他學了不少。」
「這樣就好。」夏侯楚恩放下茶杯站起來,轉向她,仔仔細細將她打量了一回,然後朝她伸出手去,笑容依舊淺淡,眼中卻是滿滿的思念與寵溺︰「來,小鴿子,叫二叔抱抱你。二叔啊……二叔都有十五年沒有抱過你了。」
凝寶心底陡地一震,人站起來了,卻是呆呆地看著他張開的雙臂︰「小鴿子?」
他笑著走近來,輕輕將她擁入懷里,溫柔得仿佛她是個一觸即碎的夢境。
他的聲音柔柔地在她頭頂盤旋︰「你可不就像是二叔養的那些小鴿子麼?想飛就自由自在的飛,飛得高高的、遠遠的。可不管飛得多高多遠,都不會忘記回家的路……」
他懷里的暖意和那些呢喃里透出的是深深的寵溺、令人安心的親情,凝寶忽然悲從中來,一把抱住他,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然而,沒等她哭出聲來,便听得夏侯楚恩驀地將聲音壓得又低又沉,滄桑如同老者︰「小鴿子啊,逃吧,逃得遠遠的。五年、十年,能飛多遠你就飛多遠,能躲多久你就躲多久。皇爺爺保證,等你回來的時候,等你記起一切的時候,這夏侯國的整片天空都是你的,只是你的」
凝寶不及回神,後背上便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三下,緊接著他的右手就按住了她的背心,一股熱流驀然涌入,逼得她呼吸一滯。
而就在那一滯的剎那,她仿佛听見腦子里「啪」地輕響了一聲,像是什麼東西碎掉了,又或是什麼東西……被打開了
無數陌生的影像似藏匿在暗處的魔物,覓到時機便一擁而上,狠狠地撕扯著抓撓著,同她原有的記憶廝殺血戰,讓她頭疼欲裂,忍不住大聲尖叫起來
她瘋狂地掙扎,夏侯楚恩的右手卻不知何時從她的後背挪走,扣住她的手腕將她的雙手反剪到背後,另一只手則鉗住她的後頸將她的頭牢牢地壓在他懷里,使得她的尖叫听起來只是悶沉含糊的嘶叫。
一直蹩在里間門後偷听的夏侯楚焱和瑞明听著動靜不對,趕緊開門出來,見狀都是大吃一驚。
夏侯楚恩用力鎖著凝寶,額上有汗,神色卻仍無太大的改變,瞧見瑞明和夏侯楚焱沖過來,忙高聲喝道︰「別慌去府里請兩位老爺子過來快去」
夏侯楚焱和瑞明齊齊一愣,又下意識地對視一眼,旋即夏侯楚焱便沉聲道︰「我騎不得馬,你去」
瑞明瞧夏侯楚恩成竹在胸的樣子,心知他這是盤算好了才會這樣做,臨出屋時卻還是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看因為亂踢被夏侯楚恩壓到地上的凝寶。
「去啊」夏侯楚焱急了,「我二哥不會害她的」
看瑞明走了,他又轉頭問夏侯楚恩︰「要不要找繩子把她綁住?」
夏侯楚恩奮力用腿壓住凝寶的膝關節,兩手手背被地面磨得生疼也不敢松勁兒,咬牙道︰「繩子能綁得住她嗎?拿鐵索拿你撂在柴房的那副鑌鐵索子過來——叫淬墨去你跑不快」
夏侯楚焱忙出去找那隨從,那隨從卻是乖覺得很,听得里頭鬧起來,又听見主子的話,一早撒腿往後院去了。
須臾他半扛半拖把那副沉得要命的鑌鐵索子弄進屋里,幫著夏侯家那兩兄弟,半天才把尖叫亂掙的凝寶綁好。
綁好了又嫌她叫得刺耳人,那隨從拿了手巾來便想堵住她的嘴,倒被他力竭癱坐在地上喘氣的主子一腳踹得一個趔趄差點又摔個墩。
「不能堵,讓她叫。」夏侯楚恩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汗,「你去大門外頭候著,兩位老爺子一來馬上請他們過來——讓他們好好瞧瞧他們造的孽」
夏侯楚恩甚少這般聲色俱厲地說話,那隨從淬墨嚇得一聲都不敢吭,爬起來就跑走了。
夏侯楚焱喘勻了氣,過去把夏侯楚恩拉起來,看看地上長發披散涕淚齊下的凝寶,心里著實不舒服︰「二哥你可真是……嘖,就算你知道怎麼才能讓她想起來,你也不該不打招呼就動手啊。再說了,要讓那兩位老爺子明白過來那事不可行,多的是法子,你干嘛非要用這一種?」
夏侯楚恩咳了幾聲,唾了口唾沫,竟是帶了血的,把夏侯楚焱嚇得趕緊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抱怨的話也不敢說了︰「被她傷著了?」
「不妨事。只是我沒料到她體內竟有那麼多股散亂的真氣,被彈了一下。」夏侯楚恩擺擺手,拿茶漱漱口,緩了緩,才望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凝寶,低聲道︰「那是個撞了南牆還要搬梯子翻牆的主兒,除非他親眼看見他所謂的忠心和報恩就要把他大恩人唯一的嫡親曾孫女活活折磨死了,不然他不會放棄的。他向來是有恩必報一諾千金,哪怕是他的那位大恩人早入土了他也會信守承諾照著那人的計劃做到底的。更何況受了那人恩惠的還有個宗政王爺……別說他今天當著外人的面對你動家法,就是我們哥六個都死在他面前,他們照樣會把小鴿子給推到那把破椅子上去的。」
他難得一次說那麼多話,又抖出那麼些秘密來,把個夏侯楚焱都听懵了︰「你、你……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夏侯楚恩鄙夷地瞟他一眼︰「你當全跟你一樣啊?成天就知道陪著小鴿子哭鼻子,瞧見冰山一角就以為窺見全貌了,一瓶不滿半瓶搖的」
夏侯楚焱待要反駁,忽然想到些往事,不由得瞪大了眼楮望著他。半晌,才試探地問道︰「那麼說……敢情以前那些事,給我掃尾的全是你啊?」
夏侯楚恩沒理他,揉了揉被尖叫聲弄得發痛的耳朵,起身出去了。
夏侯楚焱瞅瞅凝寶,忙追著夏侯楚恩出去。跟到廚房,發現夏侯楚恩從鍋里拿出熱著的飯菜,居然就自顧自地在桌旁坐下吃起來,他眼角微微一抽,趕緊去碗櫥拿了副碗筷跟夏侯楚恩搶飯菜。
兩兄弟就像是回到了當年一桌吃飯的日子,你爭我搶,沒多會兒工夫就把飯菜掃蕩干淨了。
「不錯,手藝有長進。」夏侯楚恩把碗筷全推給六弟去洗,自個兒卻去碗櫥頂上拿下包炒花生來,閑閑地嚼著花生看夏侯楚焱跟個小媳婦一樣勤快地洗刷刷。
「哪啊,那是小阿寶和宗政家那孩子做的吧。」夏侯楚焱完全不介意被當成苦力使喚,還意猶未盡地咂咂嘴,「這倆孩子都挺不錯的。要這回老爺子和宗政老爺子肯妥協,我可不同意那倆孩子那麼快成親,至少得在我這兒住個三五年的還差不多。」
兩人正說著,忽听前院哄鬧起來,都是神色一凜。
夏侯楚焱放下東西就要過去,夏侯楚恩卻道︰「讓他們先心疼會兒,心疼夠了,想通了,他們自然會來找我的——惑神法這種番邦的玩意兒最是惡毒,封住的記憶越多,拖得時間越長,對人的傷害就越大,也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讓小鴿子短短幾天就可以消停復原的。」
夏侯楚焱一愣︰「不是吧,你啥時候那麼厲害了?真的就你會解?」
夏侯楚恩淡道︰「會解的不止有我,只可惜曉得解法的另外一個人現在也在我手上……那人你認識的,醫顛劉成萬。」
夏侯楚焱駭然失色︰「他不是受不了折磨,跟老爺子來北宣的途中腳底抹油的嗎?怎麼會落到你手上的?你一直派人盯著老爺子?」
夏侯楚恩冷笑一聲,沒說話。
夏侯楚焱瞧那意思是他沒猜對,認真想了想,一想通其中的玄奧就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你這家伙,你竟然連老爺子的暗衛都收買了」
夏侯楚焱淡淡一笑︰「人嘛,無欲則剛,只不過,不幸的是,無欲的人我到如今還沒有踫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