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盡量不得罪並不代表一定不得罪,有的事,該做還是得做的。
瑞明垂下睫羽擋住眸子里漾起的冷意,唇角微彎,笑意淺淺︰「二叔果然高明。」
夏侯楚恩眼中掠過絲訝異,擎杯輕抿,亦是笑色淡淡︰「分內事罷了,只願你家阿寶莫要因此怨我這個二叔心狠就好。」
他的突然改口並沒有引起夏侯楚焱的注意,那個正沉浸在崇拜二哥的情緒里的男人還樂呵呵地插嘴︰「哪能呢?要不是二哥聰明藏了這一手,她還不知道要被那兩位老爺子折騰成什麼樣呢。如今她只用受幾天罪就能一勞永逸,她感激二哥都來不及呢。」
夏侯楚恩垂眸微笑,眼角余光卻不曾放過瑞明神情里任何的細微變化。
然而,他對面那個年方十七的年輕人竟似什麼都沒听見,依舊泰然淺笑如老僧入定,令他瞧不出半點端倪。
恰淬墨來報,凝寶昏迷,從王府里帶來的大夫束手無策,兩位老爺子驚慌過後正在前院發脾氣,一個吼著要人把夏侯楚焱綁來,一個嚷著讓人去找瑞明。夏侯楚恩便讓夏侯楚焱去前院應付一番,拖上半把個時辰再引夏侯臨輝和宗政宣宏到與此地相隔不到兩條街的逍遙茶莊尋他。
夏侯楚焱詫異︰「在這兒等著不就得了?你看他們不是鬧了半天都沒人來後院嘛。」
夏侯楚恩瞥眼瑞明,淡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可也不能太難為鬼不是?我往後還有用得著他們的時候,太早讓老爺子曉得反而麻煩。」
他說罷起身撢撢袍擺,朝門口的淬墨打了個手勢,又沖瑞明微微一笑︰「年初我得了些四珍翠,且去嘗嘗滋味。」
瑞明欣然應允,見夏侯楚恩出了廚房這才起身舉步。同怔忡的夏侯楚焱擦肩而過的剎那,他驀地壓低聲音說道︰「六爺,好不好阿寶心里比誰都清楚……您保重。」
等夏侯楚焱回過神來,他早是隨著夏侯楚恩由通往後巷的側門出去了。
什麼意思嘛夏侯楚焱站在門口又是皺眉又是撓頭。他和二哥都是為了小阿寶好,小阿寶再不懂事,這筆賬怎麼都算得清的吧?難不成他們幫她斬棘開路,她不感激倒要怨他們多事?嘁,絕對是那小子多慮了
他甩甩頭,定定神,大步前往前院去完成夏侯楚恩交給他的任務。
那邊瑞明跟著夏侯楚恩由後巷巷尾轉進另一條小巷,七拐八繞,抄近路去到位于匯德街街尾的逍遙茶莊。
這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一前一後始終保持著一丈距離。進了茶莊,上來招呼的伙計見著是大老板來了,正要去請管事出來,夏侯楚恩才開了口︰「一切照舊。」
那伙計忙低頭應了,引夏侯楚恩和瑞明去了茶莊內院的一處梅林。
梅林深處有座二層小樓,瞧著素雅,實則極盡奢侈。且不說走廊並欄桿全是上好的絳紫檀木所制,連檐下一角所垂的風鈴也是別出心裁,用細金絲穿了八九個芙蓉玉石雕出的僅有拇指長的舞姬,風一來,姿態各異的玉石舞姬旋轉相踫,妙處難言難述。
上二樓,伙計推開盡頭的那間小廳的廳門,瑞明只一瞥,心中更是難以平靜——
廳中擺設與北宣王府漱明堂里的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是地上覆了雪白的長絨狐皮毯子,而那些絳紫檀木窗欞上鏤出的花型空處皆嵌以薄如蟬翼的透明水晶,人在屋里不用開窗便可瞧見外頭的白雪紅梅。屋里未生火盆,也不似一樓接地可以火道供暖,卻居然溫暖如春,不覺半點寒冷。
待坐到那張看似尋常的紅木羅漢床上,瑞明才驚訝地發現那種暖意的來源竟就是他身下之物。
他悄悄將掌心貼住床板按了一按,又暗暗思索一回,才抬眼看向坐在黃楊木老翁垂釣茶桌對面的夏侯楚恩︰「暖玉?」
有兩個美貌婢女送來全套粗樸中透著精致的杯盞爐壺,須臾又送上一盒碧玉皿所盛的茶葉、一小桶裝在以整塊血玉髓摳出的桶中的清冽泉水和兩碟散發著梅花清香的雪片糕,攏上紅泥小爐燒了水,便朝夏侯楚恩略福了福便離開了。
廳門掩上,夏侯楚恩歪倚著床欄,拈了片雪片糕咬上一口,這才淡道︰「嗯,紅木摳空了包的幽離國的暖玉,省得生火盆總有炭氣燻人——喜歡麼?喜歡的話,等你和她成親,喜床和桌椅就都照這個做。」
瑞明笑了笑,也拈了片雪片糕慢慢吃,卻是不搭腔了。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從夏侯楚恩一反初時的內斂道出西津至北宣的六條路上的客棧飯館皆換了主人起,他就知道夏侯楚恩想做什麼了。
變著法地炫耀自己的財力,不惜透露七爺的窘境炫耀自己的實力……一個內斂低調到連夏侯臨輝都忘了設防的人,居然會突然急著向別人證明他完全可以顛覆整個局面,甚至是夏侯國的天,那麼,除了說明他對某個人太在意,還會有什麼呢?
太在意,所以太心急。而心急的結果就是突然發現所謂的「恩惠」未必會讓人感恩戴德,反而很有可能令這個人與他從此反目……他怕了,很怕,所以急著要找一個幫手,一個可以影響到那個人的決定的幫手,幫他出主意,幫他哄那個人、勸那個人,讓結果不至于太糟糕,糟糕到讓他悔恨。
「這雪片糕做得還可以,不過淺嘗便可,多了會混了茶的味道。」夏侯楚恩再度開口,面色淡淡。
要不是瑞明心里有數了,說不定還真要被他這種不動聲色的示好感動了。此刻他只是禮貌地笑笑,取身旁玉盤里的手巾將手指擦淨,一指頭都不再去動那梅香雪片糕。
夏侯楚恩瞧在眼里,眉頭略略一皺又極快地舒展開來,若無其事地從爐上拎過小銅壺來泡茶。
他泡茶極講究,黃金夾子取茶,手是半點不沾,對茶葉也不是隨便那片都可,一片片精挑細選,連幾片都是定了數了。
瑞明料著夏侯楚恩大約自己也覺得自己操之過急,存心要緩一緩,等他主動開口再「殺價」,于心中嗤笑一回,沉住氣陪夏侯楚恩慢慢磨。
夏侯楚恩聰明若斯,富可敵國卻能夠在那麼長的時間里不引起夏侯國幾大勢力的注意,甚至于他的父親北宣王夏侯臨輝都被蒙在鼓里,他絕不會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種地方。更何況今日之事是他心急走快了一步又算漏了一步,他本是要將夏侯臨輝一軍,孰料到頭來倒連自己也被自己逼入困境里,時間無多,他哪里浪費得起?
瑞明卻不同。他雖心疼被痛苦折磨著的凝寶,但而今已知她不會有事,夏侯楚恩也不會任她煎熬太久,而痛苦結束之後她或許會記起一些能將多年前便深植在她骨子里的恐懼連根拔起的事來,對她來說有益無害,他開心都來不及,又豈會如夏侯楚恩般擔心憂慮?
若是夏侯楚恩能憑此一舉就解決掉那個棘手的問題,讓夏侯臨輝和宗政宣宏放棄將凝寶推上皇位的念頭,又能順利償了葉陽麗婷的心願,將她和七爺用婚姻綁一輩子,讓七爺無暇顧及他事,那麼今後他和凝寶需要考慮的問題就真的不多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瑞明真正是心靜神寧,無論發現夏侯楚恩偷瞟他多少次,也照樣當做看不見,愜意地享受著那位茶道高手忙碌的成果。
剛進門的時候,那個引他們前來此處的伙計在離開前燃了一爐木荷天蓼香。
那種香的氣味清新淡雅,讓人有種化身魚兒正于清冽潭水中悠游自在的錯覺,因著其香味獨特,材料難得,夏侯國懂得制法的人就那麼幾個,且制法復雜,錯毫厘便盡毀之,是以向來都是有價無市,皇族得了也極為珍惜。在夏侯楚恩這里卻是一燃就是三錢的分量,令得滿屋馨香怡人心神之余,燃香的那一點熱力又使得金瓖五彩流玉香爐上的那只金鶴每過一刻鐘,便低頭啄一下爐蓋頂上最大的那顆五彩流玉,發出「叮」的悅耳輕響,提醒主人時間的流逝。
從伙計退走到現在,那金鶴已啄了五彩流玉爐頂珠兩次,饒是夏侯楚恩再想跟瑞明較力,心里多少也有些亂了。
他沒再偷瞄,而是光明正大地看過去。可哪怕他是盯著瑞明一眨不眨,瑞明也無動于衷,只偶爾笑吟吟地贊一句好茶。
他看瑞明那架勢是要跟他死磕到底了,忍不住暗暗咬牙。眼瞅著爐蓋上的金鶴的長頸子又朝下移了點,他心頭一緊,暗道一聲「日後再慢慢同他算」,舉杯抿上一口,嘴角強扯出點笑來︰「怎麼,沒有什麼想問二叔的嗎?」。
他改了稱呼意圖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瑞明卻裝憨充傻,抬眼一瞥︰「二爺想讓我問什麼?」
夏侯楚恩噎了噎,心里著實不痛快,臉上的驚訝卻扮得比真的還真︰「咦,難道你不想知道二叔是怎麼曉得惑神法的解法的嗎?」。
瑞明比他更驚訝︰「二爺此言差矣。小子雖魯莽,卻也知道有些秘密是萬萬探不得的,一個不小心就會丟了命……二爺憐憫,小子還要留著性命履行與阿寶的約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