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平淡,每一字卻是都如有千斤,一下緊過一下,把孟雪俊等人全砸懵了。
瑞明的眉頭微微蹙起,目光移向凝寶時不掩訝異。
視線相接僅是剎那,他便舒展了眉頭將目光移開。
已經沒有必要費神去猜測凝寶的心思,因為那雙妖嬈的桃花眼里此刻一絲笑意也未,有的只是近乎冷漠的堅定。他相信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也必然清楚這樣做的後果。如果這是她想要的,她決定了,那他就支持,不管掩藏在那殘酷話語後的目的如何。
鐘明被她突如其來的無情驚呆了,大張著嘴愣愣地看著那阻斷視線的椅背,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的話似乎還在耳畔回蕩,一遍又一遍,利刀般將他的心零剮粉碎。
葉陽麗婷嚇得眼淚都縮回去了,回過神來就想替鐘明求情,凝寶的目光卻忽然殺到,平靜、淡漠,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她心頭一緊,不敢說話了,連哀求的意思也不敢露出半點來,生怕下一個得到那種自由的人就是她。
那種自由的代價是同眼前這個曾經關心她包容她的女子形同路人。她做不到,她卻不敢去賭凝寶做不做得到……她輸不起。
她老實了,凝寶的視線就轉去溫然肅臉上了。
凝寶的唇才輕輕動了一下,那個幾經生死的中年漢子竟撲通一聲跪倒了,額頭貼地,身子抖得厲害,聲音也抖得厲害,半天才拼出一聲完整的「大小姐」。
孟雪俊頭一次知道這個曾經護著他刀山里來箭雨里去的暗衛也會害怕。他所熟知的溫然肅應當是狐狼一樣的人物,縱是忠心听話,那也只是對他,對其他人,這個暗衛總是狡詐又凶狠,將利刃藏在笑臉下,但凡出手,絕不留情。當初只是覺得凝寶會讓他變得心軟,明知凝寶的實力還設伏想將她擊殺,這樣一個連命都可以不要的人,怎麼會懂得害怕?
可是溫然肅現在就是怕了,狐狼般的狡詐凶狠和那種將別人都看低一頭的孤高都沒了,戰栗著、恐懼著,就像一只生怕被主人丟棄的狗,甚至比鐘明還淒慘,淒慘得連孟雪俊都看不下去了。
孟雪俊想拉他起來喝問他到底在怕什麼,雖然他們還有筆關乎生死的舊賬沒算清。但,這也只限于想,他手還沒伸出去,凝寶一開口,他就僵住了——
「溫叔,你用不著這樣。」凝寶呷口茶,不緊不慢地道,「你剛才也听見了,你的命是宗政家的二少爺宗政瑞明和我四叔夏侯楚峰救的,與我無關,你實在沒有理由對我感恩戴德奉我為主,我也承受不起。」
「你起來吧。舊主什麼的就不必再提了,我那時年幼,你沒嫌我給你添麻煩我就很知足了。」她說,「你上山前就已得七爺允諾與他再無瓜葛,我這位表哥既是派人追殺你,他同你也是恩斷義絕。你對我自稱屬下,我卻從未應過你,所以,不需我放行,你自便吧,去留隨你。」
不等溫然肅反應,她的目光已跳過孟雪俊,落到那個縮著雙肩瑟瑟發抖的紅鼻子小老頭身上︰「劉老爺子,我二叔可以從我爺爺眼皮子底下把你撈出來,我四叔五叔可以把你從我二叔手里搶過來,而我麼……」
她頓住了不說,微微一笑,說不出的譏誚。劉成萬一張老臉幾近慘白,額上汗出如漿,雙腿抖若篩糠,如果他擠得出眼淚來,他一定毫不吝惜悲聲大放,只求凝寶再饒他一次,她說什麼他都照辦。
這已經不再是氣憤之極還會留手只給謊話連篇的南斗王宗政宣宏二十鞭懲罰的馴教師了,也再不是西津王府里那個會耐心等他把謊言摻進真相里去的女子了,她不必拔刀,她的冷靜和冷漠已足以摧毀對手的心志。更何況他還不配做她的對手,更何況他欠她的……他的命再加上他孫子的命都未必夠還。
凝寶的沉默意味著什麼,他猜不出也不敢猜。僥幸這種東西在她的審視下灰飛煙滅,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跪下。他怕死,但他更怕他唯一的孫子會成為他的陪葬。他不相信所謂的舊情對面前的女子有任何意義,她開口,那就再無挽回余地。
他已然屈膝,只差幾寸膝蓋就要觸地。孟雪俊卻突然如夢方醒,一個箭步過來強行拉住了他,強壓下心中急劇膨脹的懼意,扭頭瞪著凝寶︰「你想對我爺爺做什麼?」
此時廳中尚未被凝寶點名的人都緊張到了極點,誰也沒注意到這是孟雪俊自從知道身世後第一次承認劉成萬這個爺爺,劉成萬也沒有。他們只注意到孟雪俊的質問毫無底氣,而且聲音越來越小,那句話的最後三個字低得簡直連他自己都听不清。
凝寶笑而不答,只盯住了劉成萬,啜一口茶,慢吞吞地問他︰「你要用多長時間才能治好我四叔的腿?」
劉成萬一愣,緊接著幾乎是用推的把扶住他的孟雪俊推開了,跪倒在地,結結巴巴地說︰「一、一年。」
凝寶嘴角的笑意立刻消失了。
劉成萬听到自己的上下牙不住相撞,發出輕微的喀喀聲,聲音出口,抖得不成樣︰「半、半年至、至少、至少半年」
凝寶歪著頭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嘴角微揚︰「如果我打斷他的雙腿,再讓他在雪地里凍一天呢?還是至少半年麼?」
不用指名道姓,誰都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劉成萬面如土色,怔忡數秒,發狠似的重重沖她磕了個響頭,像是在發誓︰「半年」
「那就半年吧。」凝寶淡道,「你顛不顛我不管,不要再忘記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劉成萬心下一松,怕她反悔,連著三個響頭磕下去,額頭都踫出一塊滲血的紫。待要站起來,卻已是月兌力腿軟,無人來扶,他只得照樣跪在那里,弓著腰按著心口低低喘氣。
剛才被他推開的孟雪俊早是被凝寶若閑話家常般的威脅驚呆了。他不願相信這樣的話是從凝寶嘴里說出來的,卻又沒法不懷疑如果她覺得劉成萬仍是在跟她討價還價,她是不是真會打斷他雙腿,讓他在雪地里凍上一天,再讓劉成萬證明給她看治療這樣的傷是不是需要半年。
他曾經教導瑞明,要讓一個頑固又狡猾的人听話,最好的方式是找出這個人的死穴,給對方重重一擊,不至于讓對方死又能讓對方牢牢記住不听話的後果。
得他指點的瑞明有沒有照他的話去做,他不知道。他自己則是嘴上說得很好,事到臨頭卻又總是留手。他超越不了的七爺倒是很擅長精準地找出一個人的死穴,又能拿捏好分寸徹底馴服這個人,只是,七爺可以心安理得地把這樣的手段用在大多數人身上,對極少數人他都下不去手,譬如凝寶,譬如流香……
他原以為七爺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無人能出其右,沒想到如今的凝寶手段更勝七爺,她甚至不屑于逐個擊破,就這麼光明正大地當著他的面用他的安危來威脅他的爺爺,同時又用他的爺爺的反應狠狠地警告了他,而他居然無力阻止,連憤怒也無力,只能這麼呆呆地看著一切發生、結束。
劉成萬三個響頭磕完,樂平和葉陽麗婷都認為下一個成為凝寶目標的人一定就是孟雪俊了。瑞明卻淡淡一瞥葉陽麗婷,垂下睫羽默默飲茶。
果然,凝寶根本不看孟雪俊,直接就轉過頭來沖葉陽麗婷淺淺一笑︰「阿蠻,你鐘意的是我表哥?」
葉陽麗婷怔住,下意識地搖搖頭。
「那就是樂平了?」
樂平「啊」了一聲,同葉陽麗婷對視一眼,兩個人的表情頓時都古怪如吞了十七八只蒼蠅,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生怕搖得不夠用力,意思表示得不夠明確,凝寶就會亂點鴛鴦譜。
他們的驚慌失措讓凝寶彎了嘴角,她放下茶盞,垂眸沉吟,屈指輕叩桌沿。約模叩了五六下,她抬眼再看葉陽麗婷時,嘴角的笑意就淡了許多︰「你的心上人該不會是七爺吧?」
葉陽麗婷的眼楮立時瞪得圓圓的。她的視線漸漸偏到瑞明那邊,又慢慢移回凝寶這邊來,貝齒扣著下唇,不知該承認還是否認。
凝寶定定地看著她,須臾,伸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臉蛋,低嘆一聲︰「我以前教過你,做事要有耐性,可我忘了告訴你,做事不止得有耐性,還得你自己去努力。如果你這輩子每次掉到泥坑里,你都只會等著別人來拉你,那麼就算有人能把你拉上來一次,下次你再掉進泥坑里又沒有人肯拉你,你要怎麼辦?就在里面等死嗎?」。
葉陽麗婷呼吸一滯,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凝寶替她抻了抻衣領,又用手一點一點把她臉上的淚痕擦淨,口中低道︰「你愛玩愛熱鬧愛捉弄人,我覺得沒什麼。只是有時候別因為貪玩就稀里糊涂送上門去給人當槍使……阿蠻,你的耳朵沒反著長,我不希望你再為著一個‘玩’字把我的反話正著听,更不希望到時候你還要幫著別人拿我的話來堵我。這一聲‘姐’你能叫多久我不知道,但不是你每次闖了禍之後拿幾件新衣裳和一罐雞湯來給我,我就會幫你善後。」
葉陽麗婷眨巴眨巴眼,唇抿得緊緊的。所有後路都被凝寶堵死了,她除了點頭還是只能點頭。
凝寶起身撢撢大氅後擺,手又攏進袖子里,依舊是慢條斯理,不慍不火︰「若是真的一刻都不想跟我分開,你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搬到我六叔家來,今晚跟我去陪流香姐直到明天把她送上花轎。若是你還想在外面多玩幾天,多去市集逛逛,不要整天跟一群‘聰明人’算計這個算計那個。我要出氣我會自己去,不需要別人代勞,更不需要你在一群‘聰明人’面前出謀獻策‘為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