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計劃只是十個人騎馬到城外兜幾圈,再帶上幾個護衛免得兩位老爺子不放心,哪曉得七爺對此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把凝寶的臨時起意當成了眾樂樂的好機會。等凝寶一行策馬慢行到王府側門處,花之雲和夏侯楚恩早是牽著馬等在那里了,而兩位老爺子更是精神抖擻神采飛揚,一個騎了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身著紫棠色立領箭袖,後片繡了撥雲見日,前胸一條金燦燦的大蟒昂立吐信,另一個則騎著匹毛色烏亮的黑馬,身著月白雲錦圓領束袖騎裝,後片繡的旭日東升,前胸一頭黑豹俯低身子作勢撲擊……用不著打出旗號,見了他倆這身打扮還不曉得他們是誰的,恐怕就只有傻子了。
凝寶眼角抽完嘴角抽,深呼吸不知多少次,才勉強湊齊一句話︰「爺爺,這樣……會不會太張揚了?」
兩位老爺子都把她視為自己家的,一听她叫爺爺,齊齊轉過頭來看著她,異口同聲地回答︰「不妨事。」
話出口,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彎了嘴角,看人齊了,不再多話,謙讓一回,夏侯臨輝率先策馬從側門出去,宗政宣宏緊隨其後,七爺招呼一聲,一干人等陸續跟過去,倒把凝寶甩到後面了。
還好有瑞明陪她殿後,不至于讓她連抱怨的對象都沒有。
她苦著臉跟瑞明嘀咕了幾句,兩人一前一後出去,一看後巷那邊轉出兩隊騎馬的護衛來,後頭還跟著三輛暗青厚絨氈蒙頂的小馬車,她就徹底喪失了抱怨的力氣,低著頭拿鞭柄叩自己的腦袋,喃喃︰「其實我們不是去練騎射,而是去郊游,是吧?是吧?」
瑞明看得好笑,拿過她手里的韁繩,扯得她的馬緊走幾步跟自己的馬並頭前行,低聲笑道︰「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你睡了五天,他們就為你提心吊膽了五天,錦芳苑後院的廂房都騰出三間來專門擱他們給你送來的補藥和禮物了。」
凝寶偏頭瞅瞅他,又轉頭看看前方讓出道來笑微微等著他們上前去的那些人,無奈地笑了笑,振作精神,從瑞明手里把韁繩拿過來,道聲「走吧」,輕夾馬月復,趕上夏侯臨輝和宗政宣宏。
七爺的身份不能輕易示人,他願意押後,凝寶覺得也沒什麼。可兩位老爺子既是長輩又都是王爺,按理,她就算即將接任家主之位也只能持小輩之禮走在他們兩人的後面,夏侯臨輝卻回頭朝她和瑞明一招手︰「過來,離那麼遠不好說話。」
瑞明欣然策馬上前想到宗政宣宏的右手邊去,凝寶遲疑一下便朝夏侯臨輝的左手邊行去,宗政宣宏和夏侯臨輝卻齊齊輕叱一聲令並頭前行的兩匹馬分開,將中間空了出來,宗政宣宏還回頭沖他兩個笑道︰「趕緊上來,再磨蹭就該回去吃午飯了。」
凝寶只得跟著瑞明策馬走到那中間去,卻是含胸駝背恨不得找個什麼東西把臉嚴嚴實實蒙起來。就算練騎射改成了「大家開開心心去郊游」,這樣的陣仗也太夸張了吧?難道他們怕今上的耳目不夠靈光?還是說他們嫌她的名氣還不夠大啊?
夏侯臨輝瞥她一眼,拿鞭柄在她後背上輕輕敲了一下,低聲訓道︰「抬頭挺胸,拿出一家之主的樣子來,莫叫北宣的百姓笑掉大牙」
宗政宣宏趁機笑話她︰「那天你領著你的護衛隊逛遍四條大街的氣勢哪里去了?難不成睡了幾天你的膽子就倒長回去了?」
瑞明不說幫她分辨分辨,竟然還來湊趣︰「怕什麼呢,把你北宣王的嫡長孫女的架子端起來,看誰敢跟你較勁。」
凝寶氣結,偏過頭去狠瞪他一眼︰「回頭再跟你算賬」卻是話音未落就坐直了身子,昂首挺胸,當真又拿出當日帶著鐘明等人「巡街」的架勢來,目不斜視,神色淡然,右手一揮,沉聲道︰「走」
她搶了夏侯臨輝的發號施令權,夏侯臨輝卻不惱,勒馬慢行一步,遞個眼色給老友,又贊許地沖瑞明點點頭,這才追上凝寶,輕聲道︰「這就對了嘛。要成為夏侯家的頂梁柱,不說讓所有人都順從你,也該讓所有人都服氣你。就算你沒辦法讓所有人都服氣你,你也得唬得住人、鎮得住場——如此,你才有機會達成心願,造出一個你想要的家來。」
凝寶大吃一驚,扭頭對上他滿是笑意的眼楮,一時間腦子里無數念頭轉過,最後歸納總結匯做一個——酒,果然不是好東西
那天晚上她到底說了多少本不想在成功之前讓別人知道的話呢?凝寶深深地糾結了。
夏侯臨輝似乎看不出她的苦惱,策馬靠近些,又壓低聲音道︰「該端架子的時候就得端穩了,該繃面子的時候怎麼都得繃住了。十年里你要是有五年能把人唬得死死的,剩下的五年里你偶爾松懈一下懶散一下,他們也會以為你是故意為之另有所圖,不敢輕易來捋虎須……這樣,你就不會把自己逼到難承重負的地步,真要有病了累了的時候,你也可以安生休息不用擔心會有人趁虛而入。」
凝寶愣了半天,微側了臉盯著他皺紋橫生的臉,眉頭微蹙︰「你以前教我的不是這樣的。你教我的是——‘無論何時都不可松懈懶散叫人抓住把柄,無論處于何種境地都不可低頭認輸失了氣勢。最重要時刻都不能忘記︰不要心軟,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更不要把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放在心里,免得別人以此為挾陷你入死地’。」
夏侯臨輝噎了噎,不自在地干咳一聲別開臉去︰「此一時彼一時,怎麼好拿來做比?當日想著你終有一日要獨據巔峰,這治家之道我教你做什麼?正所謂高處不勝寒,一旦坐上那個位置,別人能看見的只有你多風光,至于背後有多苦,你到死都只能一個人捱著,難道你還以為能現在這樣,累了就休息,苦了還能找個人抱怨抱怨?除非你嫌命長。」
凝寶心里接受了他的解釋,口中卻道︰「當年你們既沒告訴我你們給我準備了幾條路,也沒把這道那道的擺出來給我選,現在我不過是一時弄不明白你的意思問你一句罷了,你倒又有一堆大道理等著我了。」
夏侯臨輝被堵得好生憋屈,轉頭來原是要給這個油鹽不進的孫女一記白眼的,忽然發現這丫頭嘴巴刁鑽得不得了,眼里臉上卻已蕩起柔和笑意來,頗為享受這般同他斗嘴似的,他微怔一下便轉惱為喜,不由得也笑了︰「你這不是廢話麼?我老人家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曉得的大道理堆座山都足夠了,從前沒人給我教,我不就只好憋著了?而今是你自個兒送上門來听訓,又不是我揪著你的耳朵逼你听,我這才說了幾句啊,你就嫌我嘮叨了?」
凝寶撇嘴「嘁」了一聲,回敬道︰「你這不更是廢話嗎?這天底下除了我肯听你嘮叨,誰還肯听啊?再說了,論忍耐力也沒人及得上從小就被你荼毒的我啊。」
他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斗得不亦樂乎,似乎忘了旁邊還有人听著,把瑞明和宗政宣宏弄得想笑不敢笑,憋得臉都紅了。可待得拐過轉角轉上大街的一剎,那爺孫兩個幾乎是同時收聲挺直了腰板,都擺出副傲然睥睨的姿態來,嘴角還都掛上了一絲淡而又淡的笑意,鬧得宗政宣宏差點忍不住想問後頭人誰帶了鏡子,帶了就趕緊呈上來給那爺孫兩個照照,讓他們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像。
血濃于水的定律似乎在這爺孫倆面前無處容身,看著他兩個如出一轍地淡淡掃視聞聲聚集在街道兩旁看熱鬧的北宣百姓,又如出一轍地不時微笑頜首向發出歡呼聲的眾人示意,宗政宣宏打心眼里為老友高興。
高興、欣慰……然後是詫異。他不動聲色地策馬向瑞明靠攏,輕聲道︰「你不是說他們見了小丫頭就跟被人掐住脖子的鴨子一樣連聲都不敢出了嗎?怎麼今兒看著他們挺喜歡這小丫頭的?」
瑞明含笑低道︰「能不喜歡嗎?她從她二叔那兒撈來的寶貝讓張明義張管事拿了兩成出去換成銀子給火里逃生的那些百姓重建家園,那天晚上一通鬧騰又嚇得她五叔掏了一萬兩銀子以她的名義買了棉被棉衣藥材送去城里的福民署,還提前給那些沒家的孤兒老人一人發了個過年紅包……您說,他們還有什麼理由把她當成吃人的老虎呢?」
宗政宣宏恍然大悟,旋即卻又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你和你哥功勞不小吧?還有那位劉公子和葉陽大小姐……敢情這幾天那位劉公子一有空就往外跑是為了給她掙好名聲啊。」
瑞明笑眯眯地沖他眨眨眼︰「主意是他出的,他多跑跑自然也是應該的。好心有好報嘛,阿寶為我們花心思,我們偶爾投桃報李也不值得奇怪吧?」
宗政宣宏回頭看看那個挺秀俊美為著百姓給凝寶的歡呼而露出驕傲笑容的年輕人,再看向凝寶時,眼中就多了幾分贊賞幾分敬佩。「這丫頭倒真是個能攏得起人心來的厲害角色呢。」他笑笑地瞟眼與孟雪俊一樣毫不掩飾以凝寶為榮的神色的小孫兒,略帶戲謔地小聲道︰「這回你該放心了吧?」
「放心什麼?」瑞明一怔。
「不用拴著防著也沒人能從你身邊把她搶走了。」宗政宣宏想逗他,結果話出口自己的老臉先浮出淡淡可疑紅暈來,掩飾著干咳兩聲,策馬朝旁邊讓了讓。
瑞明忙忍住笑,一本正經地沖他搖搖頭,驅馬靠過去些,故作愁悶地小聲道︰「就因為這樣我才不放心。您說,沒人能把她搶走不代表她不會自己跟著別人走掉啊,萬一……我正尋思著是不是得弄個姑娘來天天追著我跑,讓她也緊張緊張,沒空去發現別人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