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死穴,小明扉立馬收聲低頭,一口茶一口點心,乖得不得了。
薛長子感覺安全了,輕松之余見他如此,不免忿忿︰「你不是吧,明扉我對你那麼好,平時我說一句你還要頂十句,這會兒在她面前你怎麼變沒嘴葫蘆了?」
小明扉斜薛長子一眼,把點心三口兩口吃完,咕咚咕咚又把杯里的茶喝干淨,然後往嘴里塞了三四顆糖,這才指指凝寶,又指指放在自己腿上的那盤桃仙糖,笑眯眯地又是聳肩又是搖頭,那意思是誰對他大方他自然就偏向誰了,有什麼好奇怪的?
薛長子氣結,伸手就要去把那碟糖搶過來。凝寶眼疾手快擋住扣住他的手腕,左眉一挑,皮笑肉不笑地低聲道︰「薛公子,這兒是我的地盤,我還有賬沒跟你算。」
薛長子一哽,飛快退後,警覺地盯著她。他不想讓明扉小小年紀就過多接觸那些爾虞我詐斗用心計的事,只得隱晦地問道︰「功過相抵,這樣還不夠?」
凝寶拉把椅子在明扉旁邊坐下來,從碟子里拿顆桃仙糖丟進嘴里︰「你說呢,薛公子?」
凝寶回府後做的那些事,多聞閣的人沒法全打听到,能打听到的也不少。薛長子知道她的手段,剛才又親眼目睹她跟七爺打成平手,自忖動武絕對逃不了好,只得跟她講道理︰「我欠了別人一條命,別人要我報恩,我總不能說不吧?上次的事我確實做得過分了,也確實對不住你,可你不是沒事嗎?更何況浪子回頭金不換,我能懸崖勒馬,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吧,好不好?」
「不好。」凝寶想都不想就否決,喀嚓一聲將堅硬的糖塊咬成碎塊。不知是不是在坊里養成了習慣,面對曾經的同僚,她連耍毒舌的閑情都沒有,直截了當,一板一眼地告訴他︰「那次我能沒事是我自己的本事,又不是我請你來害我的,你敢做就要敢當,至于你要報恩也好有苦衷也罷,同我無關。再有,當日我去赴約,你完全可以用別的方式示警,卻偏生拿包哥的事說項……你不想這輩子都過不了安穩日子,族老會的事情解決之後,那兩筆賬你都得跟我清一清,這個沒得商量。」
薛長子不由苦笑,小聲嘀咕了一句「怎麼還是這脾氣」,還待再跟她打商量,她已不耐煩地一擺手,搶先道︰「討價還價就不必了,旁的話你留著等七爺和瑞明來了再跟他們說。七爺要把鬼門交給瑞明,我沒正式入過鬼門,也沒想過要管鬼門的事,你跟我說沒用。」
薛長子能言善道,對付慣耍嘴皮子的人最拿手,凝寶要是跟他斗口舌就正中他下懷,可誰曉得凝寶會突然又把在坊里練就的這種油鹽不進死板固執的嘴臉拿出來呢?
他沒轍了,只好放棄,知道這時候跟她說什麼都不管用,索性不浪費口水了,選個離她遠的位置坐下來,自己倒杯茶,邊喝邊琢磨一會兒該怎麼應付七爺必然會有的質問和責難。
小明扉見凝寶幾句話就把薛長子堵得老實了,崇拜之情更如滾滾江水滔滔不絕,眼楮亮亮地望著凝寶,難得大方地從他已視為自己囊中之物的那碟桃仙糖里大大地抓了一把遞給凝寶。
凝寶看他滿臉期待,也不客氣,伸手接了,拈一顆放到嘴里,剩下的卻又擱回碟子里,低聲提醒他︰「在我這兒,你想吃多少糖都有,只是你的牙應該是換過一次了吧?糖吃多了牙就會爛掉,人一輩子就能換一次牙,你現在這口牙要是爛掉了,以後有更好吃的糖你都只能看著別人吃了。」想了想,又補充︰「別說是糖,雞腿你都啃不動,只好頓頓喝粥吃煮的爛爛的蘿卜。而且到時候你跟人說話,一張嘴就是一口參差不全的黑牙,說不定還會有酸腐的臭氣跑出來,就算你說得再有理,誰耐煩听你的?一下就被你嚇跑了。就是你運氣好,吃多少糖牙都不會壞,你的身體肯定也受不了。具體會怎麼樣我倒是不知道,不過你看人家做蜜餞的不都是拿糖來漬果子的嗎?那些桃脯梅干什麼的味道倒是不錯,可都是干癟癟的,你也不想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那樣吧?」
從前七爺和薛長子沒少就明扉無節制吃糖的事說他,可那兩位多是訓斥嚇唬為主,勸誡幾乎沒有。他要是偷吃被發現,那兩位不是強行沒收糖塊就是罰他不準出門不準吃肉,完全把他當了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哪會像凝寶這麼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吃太多糖的害處?
這位寶師傅在坊里可是出了名的不說假話不開玩笑的老實人啊小明扉登時大驚失色,想象著自己有朝一日變成「明扉脯」「明扉干」的情形,只覺嘴里甜滋滋的糖塊都變味了。他鼓著腮幫子瞪得眼楮溜圓,看看凝寶,又看看碟子里的糖塊,沒怎麼猶豫就把嘴里的糖都吐出來了。
他急急忙忙吐干淨嘴里的糖,拿起碟子往小幾上一放,從太師椅上跳下來,抓住凝寶的衣角,眼淚汪汪萬般驚恐︰「寶師傅,牙刷牙粉在哪兒?我要漱口,我要刷牙,我不要變梅干」
凝寶最煩人哭鬧不休,小孩子更甚,完全沒道理可講,聲音還又尖又響扎得耳朵疼。此時一看這小不點就要咧嘴大哭了,她也驚恐了,立馬把暗人啊族老會啊全丟到九霄雲外去,連有婢女可以使喚都忘了,直接領著小明扉去後院找他要的東西。
她嫌小明扉人小腿短走得慢,剛出門就伸手把他抓起來扛到肩上。八九歲的男孩子別人要抱起來都覺費力,她那一抓一提卻是跟拿個盤子般輕松,肩頭上壓了六十來斤的重量依舊健步如飛。
薛長子對此不以為奇,倒是對明扉那麼听她的話大為不滿——當初七爺為了讓凝寶相信相思燻教坊就是收錢幫人馴劣兒頑女的地方,召集隨他來豐樂的鬼門門眾專門給凝寶弄了個馴教師出師試。而為求逼真,里頭的武藝一項定為抓鬮分組對戰,他不幸抽到了寫有凝寶名字的小紙條,差點被當時年僅十六歲的凝寶用「暗器」百斤石鎖給砸死,從此一見到她心里就發怵。縱使他與小包是好友,又受命于光寧帝不得不監視凝寶,平時仍是能不靠近她就不靠近她。
薛長子可以對凝寶的怪力無視之,小明扉卻是被震撼得不行。他被七爺收養的時候,凝寶已經開始接單到處跑了。他听坊里的人說了很多關于凝寶的事,凝寶完成任務回坊里小住的時候他也跟見過凝寶幾次面,也曾遠遠躲著偷偷地觀察凝寶,但如現在這樣與這位相思燻教坊第一馴教師近身接觸,于他而言還是頭一遭。繼親眼目睹凝寶能與七爺力戰不敗之後又親身體驗了一把她的怪力,那沖擊可不算小,連爛牙和變梅干給他帶來的恐慌都被沖淡了,凝寶到地方剛把她放下來,他就毫不猶豫地再次撲上去抱住了凝寶的大腿︰「寶師傅寶師傅你做我師父好不好?」
凝寶一愣,低頭看看那個滿眼滿臉崇拜的小人兒,繼而便若無其事地把目光投向剛從小廚房出來的金果,下達指示︰「他要刷牙,給他拿把新牙刷,再要一些苦參磨的牙粉。」
金果昨晚被她嚇得不輕,見著她就是一哆嗦,聞言忙低頭應了快步走開,須臾便把馬尾毛制的牙刷和苦參末混白礬配成的牙粉來,還有個盛了清水的紅陶小瓢,巴掌來大,甚是精致可愛。
金果這一來一回之間,小明扉又求了凝寶四五次,凝寶始終不松口,他便習慣性地要祭出那哭鬧法寶來迫她就範,誰知凝寶靈機一動忽然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楞把他的眼淚給逼回去了,還硬邦邦地丟出幾句話來︰「我不想做的事,誰逼我也沒用。你非要找個師父來管你的話,這府里如今能人多得很,我倒可以幫你問問看誰想收個徒兒來管教。」
法寶失效對小明扉來說也是頭一遭,他呆呆地仰頭望著凝寶,等想起來還有裝可憐一招可以用的時候,金果已經帶著東西回來了。他年紀雖小,也自視是男子漢大丈夫,凝寶是坊里的人,算是自己人,自己人面前他可以撒撒賴,有陌生人在側他是怎麼都不肯丟臉的。當下咕嘟著嘴不情不願地放開了凝寶的腿,跟著金果去廚房外的泄水溝那兒刷牙。
他還惦著要把凝寶變成他的師父呢,拿牙刷過了清水蘸點牙粉草草刷了幾下就想漱口,紅陶小瓢剛湊到嘴邊,就听見凝寶的聲音悠悠地飄過來︰「不把黏在牙縫里的糖刷掉,日子久了,牙就會發黃變黑爛掉。等牙齒掉光了,嘴巴就會變得癟癟的,跟梅干一樣,不但吃不了肉,喝水還會漏出來……」
這可比「糖會變成蟲子把你的牙齒吃掉」一類的話更嚇人啊。小明扉本想傍個強大的師父做靠山,卻不料拜師沒成功,倒招惹上了強大的天敵一只。他含淚望望抱手站在一旁悠閑賞夜空的凝寶,又看看低眉順眼連偷瞄一眼凝寶都不敢的金果,在發出自他出生以來到現在的第一聲沉重嘆息之後,他默默地低下頭,認認真真地把他那口小白牙里里外外刷了兩遍。
漱過口,他又沖手心呵了兩口氣,確認自己絕對沒有口臭這種東西,才跟著凝寶往回走。
心願沒達成,難免蔫頭蔫腦,但畢竟是進了陌生的地方,且他招惹到的這個強大天敵明顯不止是他的克星,稍加權衡,他就一溜小跑追上凝寶,果斷地握住了她的右手,相當堅定地大聲說︰「寶師傅,我不逼你做我的師父了,往後你罩著我就行了,我什麼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