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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齋是一處只有五間正房的小院,處在大房的觀荷院跟二房的海棠院之間,有一條不必經過二門而直通外院的夾道。原主人涼國公將其獨立建于四大主院之外,作何用處已經無從得知,但蘭淵一見之下就愛上了它的清幽和便捷,在老太太跟前磨了許久的嘴唇才得以搬了進去。
蘭芮隨迎出來的楊桃穿過垂花門,雖是傷愈後第一次來,但有往日的記憶,一路行來所遇的一樹一景都覺的好像是長在心里似的,反而比清風館更讓她熟悉。
「三妹妹有事只管使人來叫我一聲就是,天寒地凍的卻非要親自跑這麼一趟。」
蘭淵裹著一件玄色斗篷立在屋檐下的青石台階上,頎長挺拔的身材再配上他那溫和干淨的俊臉,讓蘭芮生出一種賞心悅目之感。
品味出他嗔怪的話里包含著濃濃的關切,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我又不是後院玻璃花棚中的那些花兒草兒的,一點風霜也經不起!再說了,我來望月齋就必定有事?不興我出來走走?」
言罷,她憑著記憶,當先往以前常去的西側暖廳走。
蘭淵大笑出聲,等他看出蘭芮的用意,急的跺了跺腳。暗道一聲要遭的時間,蘭芮已經挑開了厚重的棉簾子,根本沒留給他出言阻止的機會。
其實,當蘭芮挑開棉簾子的那一瞬就已經後悔,她沒想到屋中的火炕上竟還坐著一個面若寒霜、雙目噴火的男子。而且此人她也認識,正是讓她心生愧疚的拳腳師傅魯先生魯崇明。
此時若進去,她實在不知如何解釋棄武一事,可兩人已經照面,裝作若無其事的退回屋外又不可能,稍微一猶豫,她還是頂著那憤怒的目光低頭走了進去。
「見過魯先生。」
「不過是摔傷腿這麼點小小的挫折,你就要放棄潛心學習多年的武技?!且不說你置我與冷先生多年的苦心教導于何處,就是你自己八年來起早貪黑操練的這份辛苦,你也是對不起!一點點的挫折都經不起,將來如何經歷風雨,如何橫刀立馬于鞍前,如何統領千軍萬馬?」
蘭芮將頭又低了三分,全然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她在秦媽媽來收兵器時毅然的選擇放棄武技,當時的目的只有一個,想在蘭家的後宅里過幾天舒心的日子,根本沒去想或許會有人因她放棄武技傷心失望。而現在得知她的選擇讓人失望至極,她受幾句斥責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痛心疾首的一番斥責沒換來一點回應,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全無作用,這讓魯崇明為之氣悶。他瞥見炕桌前的博古架上擺著一柄蘭淵平日里把玩的精鋼匕首,抬手取來又反手拋出,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匕首在蘭芮眼前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而後穩穩的落在了她裙擺前不足一寸的地磚上。
寒光四射,蘭芮驚奇的發現,她竟然沒有後退半步,倒是听耳邊傳來玉桂輕輕的抽氣聲。
蘭淵此時已經跟了進來,見到這陣勢就知魯崇明的執拗脾氣又犯了,趕緊一揮手讓楊桃玉桂等幾個丫頭退到院中,而後笑著兩邊和稀泥︰「都說怒大傷肝,魯先生有話好好說,氣傷了身體倒不好……三妹妹,你也別愣著,趕緊跟魯先生陪個不是。」
魯崇明目不斜視,完全忽略蘭淵的存在,只直直的盯著蘭芮,冷聲道︰「你若當我是你先生,立刻就將這匕首撿起來,然後還如從前一樣跟著我和冷先生習武。」
若是不撿又如何,魯崇明沒說,但蘭芮和蘭淵都听出來了,兩人俱是一愣,都沒想到他會說出如此決絕的話來。
蘭淵上前一步,躬去,手還未觸及匕首,匕首的柄卻已經被蘭芮握在了手中。
魯崇明冷峻的臉上多了一抹笑意,而蘭淵,亦是目露欣喜。
蘭芮笑了笑,雙手將匕首捧到了魯崇明跟前︰「先生對我的這份恩情,我時刻記在心中,就是先生不認我這個學生,我也一刻不敢將先生的恩情拋諸腦後。只是,京城民風畢竟不同于忠州……習武一事,我是真的不願繼續……至少,當著眾人的面我再不會舞刀弄槍。」
魯崇明臉上的剛剛露出的笑容慢慢僵滯,他深深的看了蘭芮一眼,復又長嘆一聲,接過蘭芮手中的匕首,飄然而去。
事態如此發展,蘭芮也只能微微搖頭︰如此的師傅,才會有這副身體這樣的學生。
相較于魯崇明,蘭淵更能體會蘭芮的難處,他輕笑一聲打破沉默,「三妹妹不用過于自責,魯先生為人最是灑月兌,他今日接了匕首,便表示原諒了妹妹。不過三妹妹今日倒是讓我刮目相看,我原以為三妹妹是言出必行之人,沒想到三妹妹竟也學會了陽奉陰違。」
蘭芮沒去計較蘭淵話里的打趣,說起到望月齋的目的來。
「……我出府不便,身邊也沒有可以出門辦事的人,就想請大哥使個人去一趟密雲的霜降家,一是看一看那孩子,二是送一兩銀子過去,順便給霜降娘帶一句話,說,只要她不將那孩子賣出去,我這里每月給她送五百文銅錢過去。」
蘭淵很不以為然,道︰「每月五百文錢是小事,我使個人去一趟密雲也是小事,但下人的事情,三妹妹沒必要去操心。要說窮困,願意將兒女賣身為奴的有幾個家中好過的?若是咱們都像三妹妹這般去操心,那正經事一樣別想做,每日盡去操心這些閑事了。」
「我並非想朝自己身上攬事。大哥也知道,我從前對她們動輒打罵,讓她們見了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這幾月我也想明白了,我不是要她們畏懼我,而是希望她們能跟我貼心。」在蘭淵純淨明亮的笑容前,蘭芮不想撒謊。
大宅門里忠僕有多重要,蘭淵身為半個孤兒,又如何不知?他注視了蘭芮一瞬,了然一笑,鄭重的允諾了下來。
「三妹妹也長大了,知道了為自己打算。」
听到這樣的感嘆,蘭芮可有可無的笑笑。
兄妹倆又說了一會話,蘭芮看差不多到了去勁松居問安的時辰,便告辭出來。蘭淵將她送到望月齋外的垂花門,臨別前,輕聲道︰「多謝三妹妹讓人送信與我……那事我早就有了計較,三妹妹無需替我擔心。」
蘭芮微微一愣,才明白他說的是議親一事,想要說不用謝,但蘭淵已經催促她快走,一點也沒有準備深談下去的打算。
短暫的錯愕之後,蘭芮抿嘴一笑,往觀荷院而去。
目送那抹淡綠的身影遠去,蘭淵才緩緩轉身,喚來楊桃︰「魯先生從哪兒走的?」
「回大少爺,魯先生是從湖邊的夾道出的內院。」楊桃恭聲答完,抬頭見蘭淵眉頭緊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又道,「隨三小姐來的玉桂奴婢特地囑咐過,讓她不要對外人提及在內院見過魯先生,想來她也不會亂說。以前不大接觸,只覺的玉桂是個悶葫蘆的性子,她這兩次來望月齋替三小姐傳話,奴婢才發覺她原來只是話不多,而人卻是個聰明且又知道分寸的。」
蘭淵嘴角一揚,哂笑道︰「三妹妹院子里前前後後攆了幾十個丫頭,少有能待上半年的,她卻在三妹妹身邊六七年,這樣的人又怎會是個笨的?她以前沉默寡言那是藏拙,如今得了三妹妹的倚重,身上的聰明勁若是再不表露出來,只怕三妹妹該換人了。」
楊桃遲疑道︰「三小姐性子直爽,玉桂這樣的人留在她身邊……」
蘭淵擺擺手,止住了她再說,「你去辦兩件事,一是設法打听清楚大太太最近與哪些人家走的近,二是讓慶和去一趟密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