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媽媽明白過來,再看向老太太,只見老太太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凝眉看著暖閣的方向。她略一思索,猜出幾分來,問道︰「老太太擔心二小姐?」
老太太點了點頭,「太後答應賜婚,安陸侯府胡家願意迎娶,全是因著蘭家可用,若這次皇上對蘭家失去了信心,原本商量好的必定就不能作數……胡家不願意娶倒還罷了,要是劉太夫人那邊不願意幫著將那天的事情壓下去,二丫頭的聲名就完全毀了,其余幾個勢必也會跟著受牽連。」
秦媽媽勸道︰「奴婢跟著老太太進了蘭家四十年,什麼風風雨雨沒經歷過,旁的不說,就是皇上登基的那兩三年,比這時也還艱難數倍,還不是照樣過來了,老太太就放心吧。」
那時候的形勢和現在如出一轍,外憂內患,想著這些,老太太漸漸的靜下心來,與秦媽媽商議起明日去寧遠伯府要帶的禮物︰「劉太夫人年紀大了,卻越來越喜歡新奇的東西,我記得庫房中有一個從西洋過來的會打鳴大座鐘,雖說與咱們的時辰對不上,但瞧著挺好玩的,你明日就帶上那個去吧,另外再加上一對人形何首烏。」
「那奴婢這就去找出來,放置的時間長了,肯定蒙了一層灰,得仔細的擦拭一下……」
一切商量妥當,第二日秦媽媽將東西搬到車上,來與老太太辭行。老太太正囑咐她,錦蓮急匆匆的進來︰「老太太,二門的婆子來報,慈寧宮的梅公公領著兩個內侍在大門外,說是來傳太後的懿旨。」
太後的懿旨,除了替二丫頭賜婚還能有什麼事?
太後這時賜婚,可謂意義深遠
由此可窺見皇上對蘭家的態度
老太太心中微微一顫,與秦媽媽交換了一個眼色,騰地一下站起身,吩咐錦蓮︰「快,打開大門,將梅公公迎到前廳,對了,讓老2老三兩個趕緊去迎接,讓各房所有的人都去前廳。」
秦媽媽喜不自禁,親自開箱子替老太太取誥命服。景陽三年,蘭道遠戰死後,皇上下旨誥封老太太為三品淑人。她還要服侍老太太穿上,老太太卻擺擺手,道︰「我這里還有錦橙,不用你操心,你去暖閣,盯著二丫頭梳洗。」
秦媽媽才想起自己將主角給忘了,拍拍額頭,笑道︰「奴婢這就去。」言罷人已經到了門外。
蘭芮這邊得知太後有懿旨下來,很快想起前兩天無意听到的話,在心中感嘆了一下,很快穿戴好了去前廳。
她到時,文夫人、趙夫人、吳夫人、蘭芝和蘭芸幾人都已到齊。
趙夫人一臉困惑,問吳夫人︰「太後突然下懿旨,不知所為何事?三弟妹可知道?」
吳夫人笑笑︰「二嫂這樣消息靈通的都不清楚,我怎麼知道?」
見她不冷不熱,趙夫人撇撇嘴,嘀咕著︰「不管什麼事,一會就知道了。」
蘭芮見二人不說話了,上前與各人見了禮,然後看了看文夫人,神情淡漠,眼中含著淡淡的憂愁。
看來她也知道緣故。
這時老太太和蘭茉一同進來。
蘭茉自寧遠伯府回來後,這是頭一次露面,她一進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幾天不見,她瘦了不少,原本豐盈的臉頰微微凹了進去,靈動的雙目此刻無神的盯著腳下的地面,完全無視眾人。
文夫人一見女兒這般模樣,心中一酸,快步上去摟住女兒,還不及開口,就听見旁邊的老太太干咳了一聲。她立刻意識到這時不是時候,戀戀不舍的松開手,站到一旁。
出去打探消息的錦橙進門來,「梅公公就要到了。」
老太太一听,與眾人迎到門外,遠遠的看見蘭千騎和蘭千舟兄弟倆簇擁著身著玫紅內侍衣服的梅公公過來。
梅公公到了近前,眉目含笑的與老太太道喜。
老太太笑著道了謝,而後請梅公公到廳中吃茶。
梅公公笑道︰「這杯喜茶咱家一定要吃,不過還是等宣了太後的旨意之後再吃吧。」說著從身後的內侍手中接過五彩鳳紋的明黃色錦帛展開,等老太太領著一眾人跪下,這才大聲念道,「中軍都督僉事蘭千乘之女蘭氏名茉,出身將門,幼習禮訓,溫良恭儉。今賜婚安陸侯胡霆嫡子胡延為妻,來年擇吉日完婚。」
蘭芮跪在中間,听著早已知曉內容的懿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旁的趙夫人和蘭芝,兩人雖低著頭,但臉上的驚詫依舊清晰可見。
老太太上前接了旨,「公公請進廳中上座。」
梅公公笑著應下,抬眼看向還不及起身的其他人,笑問老太太︰「不知哪一個是二小姐?」
老太太沖蘭茉招招手,「二丫頭過來拜見梅公公。」
蘭茉臉上既沒有高興也沒有羞怯,木然的走到梅公公跟前道了個萬福。
梅公公早知寧遠伯府的事情,對蘭茉的神情並不介意,呵呵笑著從袖袋中取出一塊刻著鴛鴦的羊脂玉佩遞過去,「這是咱家送給二小姐的賀禮。」
蘭茉看了看玉佩,終于閃過一絲驚訝,伸手接了,「謝過公公。」
梅公公又道︰「听說二小姐還有一位雙生子的妹妹,咱家瞧了半天,硬是沒瞧出來,不知是哪一位?」
他這時提起蘭芮,老太太隱隱覺的不妥,但面上沒有表露半分,叫了蘭芮過來,「她們說是雙生子,但只鼻子和下巴長的相像,看著與平常的姐妹差不多,倒不怪公公瞧不出來。」
蘭芮恭謹的行禮,她沒有抬頭,依舊能感覺出梅公公銳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轉。
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果然與一般的閨閣女子不一樣。
梅公公微微一笑,轉身從內侍手中接過一個一尺左右的暗紋錦盒,揭開來,「這柄劍是咱家無意得來的,放著也無用,特意帶來送給三小姐,不是說寶劍配英雄麼?」
蘭芮聞言很是詫異,抬頭去看,錦盒里面果然是一柄短劍,犀牛皮的劍柄和劍鞘瞧著樸實無華,倒是劍穗上系著一串大小相同的紅色寶石,此刻正閃爍著灼灼的光輝。
她悄悄看向老太太,只見她面色如常,不過細瞧之下,她眼中卻露出憂色……她不及多想,便道︰「如此貴重的寶劍,我實在是受之有愧,還請公公收回。」
梅公公不理會,看了看蘭家婢女僕婦所在的方向,「哪個是三小姐身邊的,來替三小姐拿著吧。」
話說成這樣,要是再拒絕,倒顯得小家子氣,蘭芮又看了看老太太,見她微微頷首,蘭芮便沖玉桂使了個眼色。
玉桂上前接過錦盒。
蘭茉和蘭芮都得了東西,蘭芝隱隱的便有了期盼,給自己又是什麼呢?但就在她念頭閃過的功夫,梅公公已經當先往廳中去了。
他走了兩步,又停下,看著站在原地不動的蘭芮,「三小姐若是不忙,也到廳中陪咱家吃一盅茶吧。」
蘭芮只得跟了過去。
老太太走在後面,眉眼間不覺露出凝重來。
秦媽媽請兩個內侍去偏廳吃茶。
待他們走了,一眾人才從地上起身。
趙夫人走到文夫人跟前,笑道︰「我原來還不知什麼是緣分,這次看了世子爺和二丫頭,才算是明白了。真是恭喜大嫂了。」
文夫人冷冷的說了聲「謝謝」,然後丟下她不理,走到仍舊發呆的蘭茉跟前,拉著她的手往觀荷院走。
上一次鳳仙樓的事情趙夫人清清楚楚,這一次蘭茉從寧遠伯府回來後就被關在勁松居的暖閣中,她隱隱猜到肯定是蘭茉的名聲毀了,不得已才要嫁與胡延,這樣就算是太後賜婚,又能落著什麼好?是以她看著文夫人母女的背影,嘴角揚起一個冷笑,平日的嫉恨一掃而空。
吳夫人看在眼中,也沒理會,與自家相公先走了。
趙夫人撇撇嘴角,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一只不下蛋的雞,做得再賢良淑德,也免不得落個晚景淒涼……」
一旁的蘭千騎听著,跺了跺腳,咬著牙道︰「還不快小聲些,一家人都讓你你得罪光了」轉頭瞧見臊的盯著腳下看的蘭芝,忙忙的給趙夫人使眼色。
趙夫人會意,瞧了女兒一眼,立刻意識到自己方才的那些話不該當著沒出嫁的女兒說,訕訕拉著女兒走了。
只剩蘭千騎一人,他站了一陣,覺的沒意思,踱著方步就往東角門走,想出去吃酒。方走出門,一個披麻戴孝的婦人竄到他跟前,抱住他的腿,哭天抹地的咒罵起來。
「你賠我相公來你開了那個殺千刀的賭坊,害我相公輸了家中的米糧鋪子,還借了你們的驢打滾,他一氣之下上了吊你還他命來你還他命來」
蘭家的宅子佔了半條威武胡同,這里平常沒什麼人經過,不然這般鬧騰,肯定聚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看熱鬧。饒是這樣,蘭千騎還是急的汗都下來了——生怕梅公公這時出來
他回頭一看,見任四兩探頭探腦的往外看,怒火中燒︰「看什麼看還不快拿大掃帚來將這瘋婆子趕走」
任四兩喚了兩個小子,一起出來攆那個婦人。
蘭千騎甩月兌那個婦人,指揮任四兩︰「拿了大哥的帖子,將這個瘋婆子扭到順天府去,就說她不知死活的想上門訛詐……」
任四兩和兩個小子留意著他說話,就放松了對那個婦人的看管,一不留神,那婦人竟然拔腿就跑了。
任四兩和兩個小子面面相覷,看著蘭千騎︰「二老爺,這可怎麼辦……」
蘭千騎眉頭一挑︰「看來是嚇著了,不用理會。」言罷,從錢袋中模出幾個銀角子賞了三人,「記住把嘴巴閉嚴實點」
前廳里,老太太和梅公公隔著小幾坐在上首,蘭芮侍立在老太太身後。
梅公公見了笑道︰「又沒有外人,三小姐就像平常一樣,隨便一些,坐下說話吧。」
「既然梅公公開了金口,那你就過去坐下吧。」老太太轉頭吩咐。
蘭芮走到左側的太師椅上坐下。
錦蓮上了茶,又端了時鮮的果子進來。
梅公公笑著和老太太聊家常,蘭芮眼瞼低垂,靜靜的听兩人說話,但她總覺的梅公公不時的在打量她。
約莫坐了小半個時辰,梅公公起身告辭。
老太太領著蘭芮送到門外。
回來時,老太太道︰「你也累了,先回去吧。」
蘭芮應了,等老太太走了,轉身往清風館走,一路走一路琢磨,梅公公對她的態度太過奇怪,由不得她不去多想。梅公公是慈寧宮的內侍總管,太後最為倚重的人,按說像他這樣的,連老太太也未必會放在眼中,卻對她很是和善,或者說是示好。
示好?
她被腦中突然蹦出的這個詞嚇了一跳。
老太太回到房中,秦媽媽已經侯在那里,見她進來,忙上前幫著除誥命服。
老太太擺手讓其他人都出去。
秦媽媽笑道︰「這下老太太可以放心了。」
老太太眉目舒展的笑了笑,隨即又皺了眉,「上一次易姑姑來,我還沒往心里去,可今日看梅公公對三丫頭的態度,太後八成是看中了三丫頭。」
「啊?」秦媽媽手下頓了一下,「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凝眉不語,月兌下衣裳,摘了鳳冠,換上家常的裙褂,這才道︰「如果真是這樣,只怕最近太後就會找個由頭宣三丫頭入宮——她肯定想親自看一看。」她突然心中一動,若是這次三丫頭在太後跟前失了儀,太後說不定就會改變初衷……這樣一想,她的心慢慢的靜了下來,喚了錦蓮進來煮茶。
她端著茶才啜了一口,有小丫頭進來稟︰「任四兩家的求見。」
「她來做什麼?」老太太覺的詫異,「叫她進來。」
任四兩家的進來,與老太太磕了頭,老太太心情不錯,賜了她坐。
一個守門的婆子,在老太太跟前回話的次數都屈指可數,賜座更是頭一回,她謝過,誠惶誠恐的在端上來的錦杌上坐了半個,而後才道︰「奴婢來,是因當家的方才遇到一件怪事,拿不準要不要緊,思來想去還是覺的應該回了老太太,讓老太太拿主意。」
然後將方才披麻戴孝的婦人上門哭鬧的事情說了。
老太太听過,氣的臉色發青。
這樣關鍵的時刻,他竟然去開賭坊,還鬧出人命,若是鬧得御史知道了,又得牽累千乘
秦媽媽趕緊端過茶,服侍老太太吃了一口,老太太定了定神,打起精神來吩咐錦蓮︰「去,給我把那個孽畜叫來連同他房里的那個一起叫來」待錦蓮去了,吩咐任四兩家的,「回去與你家里的那個說,好好的將嘴巴閉上,誰也不準再說」
任四兩家的唯唯諾諾的應下。
須臾,蘭千騎和趙夫人就到了。
老太太見了兩人,喝罵道︰「不爭氣的東西,跪下」一杯殘茶就潑到蘭千騎的臉上。
方才錦蓮去時,沒有說緣由,他還存了僥幸,猜想老太太是因旁的事情找他,這時看老太太勃然大怒的樣子,心里一下子就慌了,顧不得模臉上的茶葉,拉著趙夫人一同跪在老太太跟前。
趙夫人只覺莫名其妙,不過到底還是順勢跪了下去。
老太太冷聲問︰「你好好給我說說,方才東角門是怎麼回事」
「一個瘋婦在門上撒潑,不過母親不用擔心,兒子已讓人將她趕走了,還說要將她送去順天府,諒她也不敢再回來……」
老太太冷冷的看著他︰「你還不想說實話?」
「這……兒子說的就是實話。」
「那好,從明日起,領著你媳婦兒女從這個門上搬出去我自會讓人上城門上頭貼告示,說蘭家再無你這個忤逆的子孫」
老太太素來是言出必行,蘭千乘就扛不住了,一五一十的說了起來,「兒子見賭坊的生意極賺錢,就籌了一筆銀子在東大街上開了一間……母親不知,賭坊果然是一本萬利,才幾天,就有近千兩銀子的入息……」說到口袋里白花花的銀子,他又興奮起來。
趙夫人這才知道因為何事,她瞧見老太太雙目噴火,連連跟丈夫使眼色。
可蘭千騎沒瞧見,繼續道︰「三天一千兩,十天是三千兩,一月就是萬兩白銀……」
老太太見他還不知悔改,操起手邊的茶盅就扔了過去,茶盅砸中蘭千乘前額,殷紅的血頓時沁了出來……蘭千乘終于閉了口。
「啊?」趙夫人嚇的顏色都變了,連忙掏出錦帕去捂相公額上的傷口。
一屋子的丫頭屏聲靜氣不敢說話。
老太太冷冷的看著夫妻兩個︰「馬上就給我關了賺來的銀錢,立刻給我還給苦主」
蘭千騎聞言覺的心比頭疼,「大有賺頭的生意……」
「你大哥在北疆拼命,你卻在京城壞他的名聲」老太太一口牙齒差點咬碎,「不關就給我滾」
沒有蘭家的名頭,賭坊自然開不起來。就是千般不願意,蘭千騎也只得應了。
老太太猶不放心,吩咐秦媽媽︰「叫你家里的那個來,讓他領兩個生強力壯的小子,跟他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