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芮回去時,吳王的侍衛林文竟在營帳里,他站在姑姑跟前,徐徐說著︰「殿下讓屬下過來與蘭將軍說一聲,皇上點了司禮監的婁公公為平叛督軍,不日就要到忠州。殿下說,近日陰雨綿綿,于大軍行進不利,而且楊鐵龍近來嚴陣以待,大軍此時前往播州,只怕會遭受激烈抵抗,不若再等半月才開拔去播州,那時正好是過年,叛軍的防範難免會有所疏忽,正是偷襲的好時機。」
听出兩人正在商議軍務,蘭芮悄悄的退到營帳外,只是她耳力聰敏,人在帳外,還是能清晰的听見兩人說話,想了想,問明白伙房所在的營帳,轉身去了伙房。一般來講,那里灶火不斷,是避寒的好去處。
她進門時,七八個火頭軍正在用鐵鏟翻炒一鍋白蘿卜,看見她,幾人異常驚訝,立刻停了手中動作。
「三小姐來了。」
有人招呼她,她沒意外,她一路隨軍南下,軍中所有人認識她本就沒什麼奇怪。
她本想說進來取暖,但一想這樣說就需要解釋為什麼會來此取暖,她索性說想親手給姑姑做兩道菜。
听說她要做菜,幾人頗為難,很婉轉的告訴她只怕不成,因為伙房里只有白菜和蘿卜。
其實進門時蘭芮就看見了,營帳一角的菜堆的小山似的,卻只有三樣,白蘿卜胡蘿卜和大白菜。看見胡蘿卜,她突然懷念胡蘿卜燜飯,想著姑姑與林文沒這麼快商議完軍務,就打算做一鍋來嘗嘗。
前世她經常做胡蘿卜燜飯,做法極簡單,將胡蘿卜和著臘肉姜蒜這些炒至三成熟,然後將米飯煮至七分熟撈出,蓋在胡蘿卜上用小火燜熟即可。
見她只是要做胡蘿卜燜飯,很快有人將材料替她備齊。
做慣了的,一鍋胡蘿卜燜飯只用了兩刻鐘就做得。
蘭芮端著砂鍋回營帳,林文恰好從營帳中出來,見禮時聞見一股甜糯的焦香,不由吸吸鼻子,「自從隨殿下來忠州,就再沒見過這樣香的飯了。」
吳王雖帶著王府中的廚子隨軍,可兩個廚子只負責吳王一人的飯食,像林文這樣的,吃的還是火頭軍所做的飯食。
對林文,蘭芮頗有好感,見他垂涎欲滴的樣子,不禁莞爾︰「我做了一大鍋,既然林侍衛喜歡,我勻出一份,林侍衛帶回去吃。」
林文沒有拒絕,只是頗為奇怪︰「這飯是三小姐做的?」
勛貴家的小姐大多都會做一兩樣拿手菜應景,只是這位尚武,自然不能與一般的閨閣女子相比
「林侍衛且等一等。」蘭芮笑笑,打簾子進了營帳,勻出一碗,用吳王那邊送過來的食盒裝好,然後給林文送出去。
她再次進來,蘭英蓮眉目含笑的看著她,「看不出你還會做飯。」
「也只會做幾道菜。」蘭芮說,她會做的菜很多,可在京城時,她從沒進過廚房,就不敢說實話。
蘭英蓮沒再多言,兩人坐下用飯,飯後,她說︰「大軍還要半月才開拔去播州,你既然來了,不如暫時在軍中住下,魯統領得空時,也好指點一下你的拳腳。」
「好。」蘭芮點點頭,想起林文提到的那位督軍婁公公,就問,「听說有一位督軍大人要來,我留在軍中,不知會不會有所不便?」
她記得明朝時,一些好大喜功的宦官督軍,自己不懂行軍打仗,卻偏偏要越過統帥指揮大軍,曾犯下許多不可饒恕的錯誤。而這位前來督軍的婁公公,不知景陽帝賦予他的權力有多大,若是在統帥之上,吳王應該會有所顧忌,而姑姑身為副將,更會處處受到掣肘。
「督軍……」蘭英蓮淡淡的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大陳開國一百多年,歷代帝皇從未往戰場上派過督軍,可皇上竟派了一名宦官來督軍……天家的用意,誰又能真正模得透?」話里不覺流出幾分憤然。
原來從未有過這樣的例子……
下意識的,蘭芮便想到了吳王,「皇上派督軍來此,用意或者不在監督軍務上……」
蘭英蓮看向蘭芮。
蘭芮輕笑下︰「韃子一旦越過北疆關隘,立刻會威脅京城安危,那樣凶險的情況下皇上沒派人督軍,足以看出皇上信任咱們蘭家……這份信任,不可能突然就沒了,所以我猜皇上真正的用意,並不在監督軍務上,而是在吳王身上。」她見姑姑凝眉沉思,趕緊補了句,「我也是瞎猜的。」
蘭英蓮搖搖頭,再次看蘭芮時,眼中便有了欣賞︰「不是,你說的很有道理。罷了,等婁公公到了忠州,一切自然有分曉。你只管安心住下,一切有我。」
第二日,蘭英蓮讓人去西峰鎮送信,說蘭芮要在軍中住到年下。
在軍中的日子,蘭芮過的很是愜意,魯先生得空時,教授她幾趟拳腳,沒空時,她不是看書,便是去伙房用有限的食材做飯。大概知道了她自己下廚,吳王那邊沒再送飯菜過來,而是改送食材,雖品種也有限,卻比蘿卜白菜多出好幾倍。
雖同在軍中,蘭芮卻再沒見過胡愈,只听玉桂說,胡愈和另三名侍衛護糧有功,各升為管隊,胡愈負責糧草配送。
她想,這樣也好,免得見面不知說什麼。
臘月二十這日,督軍婁公公終于到了忠州。
蘭芮遠遠看過一眼,這位婁公公身材魁梧高大,要不是她事先知道,根本看不出是宦官。
至于婁公公來此的原因,姑姑沒再提過,她也沒問過,不過听傳言,這位婁公公對所有人都很和氣,從不在軍中指手劃腳。
大軍定于臘月二十六開拔。
蘭芮則決定二十五回西峰鎮。
這日蘭芮在營帳中看書,听有腳步聲進來,知道除了玉桂再沒旁人,便頭也沒抬的問︰「梅花給姑姑送去了?」
她方才去散步時發現距營地不遠的山坳里有十多樹梅花,便摘了一把回來,從伙房借來兩只空置的鹽甌插了,一只放在自己營帳里,另一只她讓玉桂給姑姑送去。
年節下,插幾枝花圖個喜慶。
「是。」玉桂應了聲。
一頁書看完,蘭芮抬頭,見玉桂咬著下唇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老僧入定似的,嗔道︰「你也不嫌累得慌。」
又埋首看書。
「三小姐……」玉桂猶猶豫豫的開口,等蘭芮抬頭,又沒了聲音。
「出了什麼事?」蘭芮將書合上,她了解玉桂,玉桂性子沉穩,但不是扭捏做作的人,要不是真的難以啟齒,玉桂不會是這樣子。
玉桂吸了一口氣,終是開了口︰「奴婢方才去送梅花,在營帳門口正巧踫上吳王那邊的人來請英蓮小姐,說有緊急軍務相商,英蓮小姐讓奴婢將花放在條案上,自己則匆匆隨那人走了。奴婢放花時,茶甌的水不小心濺出來,將條案上的書打濕了……奴婢趕緊將書挪開……書下壓著一封攤開的信,奴婢見信里有胡二少爺的名字,好奇下就看了一眼……」
說著,她看了看蘭芮。
蘭芮靜靜的問︰「信中說了什麼?」
不知怎的,她有些緊張。
玉桂斟詞酌句︰「信是老太太寫的,老太太說,胡二少爺知道三小姐的身世,還拿這個相要挾,要娶三小姐為妻,她不得已,答應替胡二少爺謀一份差事,這才將這事壓了下去……誰知英蓮小姐不知情,竟將他帶來忠州……老太太還讓英蓮小姐盡量阻止胡二少爺與三小姐相見……」
玉桂的話,猶如一盆涼水兜頭澆下,蘭芮從頭到腳,都透著徹骨的涼意。
原來,他說要娶她,是想借蘭家的勢。
原來,他不辭而別,是因為老太太答應了替他謀一份前程。也是,娶她本就是為了前程,如今目的達到了,還娶她做什麼?
只是不知道,那天在醫館,他有沒有一點真心。
蘭芮嘴角噙著一抹嘲諷。
胡愈想找一張向上爬的梯子,而她又何嘗不是想找一個搭伙過日子的伙伴?
兩人就像兩個生意人,這場生意中,胡愈賺了,她虧了。
好在她還處于試探階段,並未投入多少本錢進去。
她虧的只是真誠。
見蘭芮久久不說話,玉桂有些慌,也有些後悔。老太太和英蓮小姐都知道胡愈的為人,就是她不說,兩人也不會將三小姐嫁去胡家……只是,她又不想三小姐蒙在鼓中。
她輕輕的喚了聲︰「三小姐?」
「恩。」蘭芮端起茶喝了口,冰涼的茶水,漸漸平息她心里的紛亂,「你將信放回原處沒有?」
信肯定不是才收到的,但姑姑沒說,還悄無聲息的調開胡愈,肯定不想讓她知道。
見蘭芮說話,玉桂輕吁了口氣,點點頭︰「奴婢將水拭干,便將書和信都放回了原處。」
「那就好。」
話音才落,蘭英蓮就進來了。
蘭芮起身︰「姑姑來了?」
「恩。」蘭英蓮的目光不著痕跡的掃過蘭芮和玉桂的臉,蘭芮輕輕笑著,玉桂則低頭避開,「我看有梅花,想起許久沒做過梅花香露,你去摘些花瓣來,我做幾瓶讓你帶回去吃。我記得你很喜歡。」
「那我午飯後便去,正好可以跟姑姑學著做。」蘭芮笑說。
幾人心中有事,沒說兩句,蘭英蓮便問︰「你昨日做的麻油菜心挺好,今天還有嗎?」。
蘭芮道︰「還有一顆菜心,我這就去做。」
她起身往伙房走,玉桂跟著。
蘭英蓮叫住玉桂︰「替我煮一壺茶再去伙房幫忙吧。」
玉桂悄悄看向蘭芮,蘭芮也猜出,姑姑留下玉桂肯定不是為了飲茶,便沖玉桂使了個眼色︰「我那里不用幫忙。」
蘭芮掀簾出去,竟看見胡愈在營帳門口,她愣了下,淡淡的點了點頭。
胡愈道︰「我有軍務回稟蘭將軍,听說蘭將軍在這里,就過來了……」
「姑姑在與玉桂說話,只怕要等上一會兒。」蘭芮錯身往前走。她以為自己見著胡愈會很生氣,沒想到竟沒在心中掀起絲毫漣漪……不過,要她當什麼事都沒有,依舊和顏悅色的與胡愈說話,她也做不到。
察覺蘭芮的疏離冷漠,胡愈微怔,眉間的郁色越來越濃,略站了站,轉身走了。
營帳中,蘭英蓮目光咄咄,直視著玉桂︰「書上有濕漬……你動過我的書,看過下面的信?」
玉桂慌忙跪在地上︰「奴婢不是有心的……」
「你給芮兒說了?」蘭英蓮追問。
玉桂斬釘截鐵的搖頭︰「奴婢不敢亂說。」她知道,蘭英蓮雖疑心,卻不敢肯定,不然就不會將蘭芮支開了。
蘭英蓮看了她一時,見她神情坦然,將心放回月復中,「既然沒說,那就別說了。」
「是。」
蘭英蓮走了。
簾子放下的那一瞬,玉桂癱在地上,隔了許久,才爬起來去了伙房。
蘭芮問她︰「姑姑問你什麼?」
玉桂說了。
蘭芮沒再說話,只是心思卻不在做菜上。
姑姑對她的關心,愈發明顯。
從前她委曲求全,曲意奉承老太太,不過是害怕文夫人和老太太隨意將她嫁了。現在有姑姑的真心愛護,無依無靠朝不保夕的生活已經離她很遠。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非要成親?這輩子守著姑姑過日子,想想辦法,也不是不可能。
有了這樣的心思,午飯的時候,她裝作無意似的說︰「姑姑待我,竟比娘親還要好,要是一直能與姑姑住在一起,該多好?」
蘭英蓮一怔,心里萬般不是滋味,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埋頭扒了兩口飯,心里一動,不能相認,卻能過繼……
想著,她笑了笑︰「只怕到時你會嫌煩。吃飯吧。」
蘭芮猜不透姑姑心里的想法,只得埋頭吃飯。
飯後,她與玉桂一起去摘梅花。
本來玉桂要一人去,但她怕獨自在房中會胡思亂想,便跟著去了。
要做香露,得用梅花花瓣,梅花嬌小,摘花瓣是件很費事的活。她力氣大,拉著花枝,玉桂摘,一小會兒的功夫,兩人額上都浸出薄薄的一層汗。
咕咚
好像有什麼東西落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