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疆來信的日子算,蘭淵早該在三月初十左右到家,可蘭家眾人左等右等,始終不見他回來。老太太擔心北疆戰事有變,耽誤成親的正日子,又去了一封信催促。
蘭淵其實三日前就到了京城,只是心里過不去那個坎,想擔起嫡長子的責任,听老太太的話娶妻生子,又放不下自從懂事就埋在心里的那個夢想……回京城後,他反而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意思,不想去面對,所以不想回家,只悄悄召見慶和,讓他留意家中的事情。
皇上下旨賜婚,得了消息的慶和立刻去給他報信,幾乎和去接蘭芮的秦有福同時出門。
他對蘭芮和吳王的事情一無所知。街上傳的沸沸揚揚時,他閉門不出,因而無從得知;老太太送去北疆的信一個字沒露;慶和清楚他和蘭芮兄妹情深,沒敢拿街上的流言去煩他。
當他得知皇上賜婚,他的心如同置身冰窖中,冷冷的,冰冰的,涼涼的。
冷過之後,他又慶幸,現在她被皇上指婚,他再不能有任何想頭了。
此時他站在門口,望著廳內的蘭芮英氣勃發的的臉,他才發現,他依舊做不到心如止水,還是會失落,會傷心。
老太太歡喜異常——蘭淵準時出現,她心底隱隱的不安瞬間消失不見。
而蘭芮已經驚喜的叫起來︰「大哥?」
蘭淵一直注視著蘭芮,將她眼底的驚喜看的清清楚楚。
她一直拿自己當做最敬重的大哥,那自己一直就做她的大哥吧。
只有這樣,才是對大家都好的結局。
蘭淵那風刀霜劍雕刻過的臉上揚起大大的一個笑容,抬腿邁步進屋,「三妹妹。」
趙夫人掩袖笑起來︰「大少爺以後要改口了,不能再叫三妹妹,得改口叫魯表妹」
過繼一事嚴公公走後才提起,蘭淵自然無從得知,他聞言詫異的四下環顧。
老太太知道,蘭淵是清楚蘭芮身世的,她擔心蘭淵突然得知過繼的事情,會失口說出不該說的話,當下顰眉瞪了趙夫人一眼,然後說道︰「過來給你母親和叔叔嬸嬸行禮。」
趙夫人莫名其妙的退到一邊。
蘭淵將老太太這一眼看在眼中,突然記起蘭英蓮和魯先生成親的事情,趙夫人的是說要稱蘭芮為「魯表妹」,魯……他心里一驚,莫不是姑姑將蘭芮養在了自己名下?
心思翻騰,他面色微沉。
老太太輕喚一聲︰「淵哥兒?」
蘭淵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壓下涌動的思緒,依言上前與眾人見禮。
禮畢之後,老太太讓蘭淵陪她回勁松居,說是給佛堂的菩薩上柱香,保佑他能平安歸來,但廳中眾人誰都知道,這是老太太有話要與他說。
前廳通往勁松居和通往清風館的路有一段廊廡相連,蘭芮陪著老太太和蘭淵走了好長一段,臨分別時,她笑著說︰「我在忠州學了幾個小菜,我一會兒去廚房做,大哥和祖母嘗嘗我的手藝。」
蘭淵詫異的看向蘭芮。
老太太也看著蘭芮,說︰「你二舅母雖然話多,但她說的不無道理,這稱呼的確應該改改,從今以後,我便是你的外祖母,淵哥兒則是你的大表兄。」
蘭芮不覺的有什麼,只要感情在,稱呼什麼的都不要緊,她立刻笑著應下。
蘭淵卻有些恍神,他從前做夢也想讓蘭芮變成自己的表妹,如今真成了表妹,卻還是差了一步……
蘭芮回清風館,蘭芝在花廳等著她,說是來幫她收拾。
看見蘭芝笑吟吟的親熱模樣,蘭芮沒辦法不感嘆,不提從前她腿受傷的事情,只說前些天謠言滿天飛的時候,蘭芝看見她也是避之不及。只是她當時沒多想,現在細想下來,蘭芝之所以沒有出言諷刺挖苦,只怕還是因傳言的另一主角是吳王,多少擔心吳王和蘭芮真有關系,挑明後再想重修舊好就難了。
要是那時冷言冷語,她現在只怕不好上門了吧……
當然,蘭芮知道她並非真的是來幫忙收拾,只是想示好,想表示親近罷了。
蘭芮笑著說︰「好多東西從忠州帶回來後還沒來得及拆開,所以沒什麼要收拾的。」又吩咐玉桂上茶點。
蘭芝笑眯眯的和蘭芮說話,內容很簡單,就是強調一下姐妹情誼。
蘭芮听著,突然湊近蘭芝,小聲問︰「四妹妹可見過賀家少爺?」
蘭芝臉上一紅,伸手去拍蘭芮,等蘭芮避開,又扭著衣角小聲說︰「那次在護國寺遠遠看過一眼……很……斯文的樣子……」
顯然對那個賀少爺很滿意。
蘭芮繞著賀家說,話題一下子便被她帶偏了。估模著時間差不多,她問玉桂︰「廚房的菜備好了嗎?」。
玉桂心思玲瓏,立刻會意︰「廚房的婆子早洗好備齊,三小姐再不過去,只怕趕不上飯點給老太太送過去。」
蘭芮便滿含歉意的沖蘭芝笑笑。
听出蘭芮話里送客的意思,蘭芝體貼的站起身︰「三姐姐快去……哎,從明日起,你可就是魯表姐,而非三姐姐了。」
做了幾樣拿手小菜,蘭芮正讓玉桂裝盤送去勁松居,便听見廚房門外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
「三……魯表妹。」
不用回頭蘭芮也知道是誰。
只是,這聲「魯表妹」,她听著,覺的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她回頭,莞爾一笑,大大方方的叫道︰「大表兄。」
兩人相視而笑。
笑過,蘭芮低頭分菜。
避過蘭芮的目光,蘭淵嘴角的笑容慢慢散去,只剩下無奈、悲傷、不舍……
蘭芮留下兩人份的飯菜,讓廚房的人幫著端回清風館,一人份的則讓玉桂送去勁松居。
飯桌上,蘭芮問起北疆的情形。
蘭淵悶聲說︰「一切都好,魯表妹無需擔心。」
蘭芮倒真不擔心,蘭淵有時間回京娶妻,顯然沒大事發生。
她又打趣︰「新嫂子就要進門,大表兄是不是很開心。」
蘭淵低頭扒飯,悶聲不語。
看不清他的表情,蘭芮以為自己說錯話,畢竟這時不同前世,這樣的玩笑話不能隨便說。她訕笑著替蘭淵盛湯。
蘭淵突然抬起頭,靜靜的看著蘭芮︰「撇開吳王殿下的身份不提……吳王殿下學識淵博,又是出了名的脾氣好,算得是難尋的良人。在三位成年皇子中,吳王殿下行事偏于沉穩,細數他近兩年的行事,不像衛王那樣處處留賢明,時時亮學識,可他的賢明才學同樣讓眾人知曉,可見他是個走一步思三步的人。這樣的人,做任何事情,都會先替身邊的人設好退路的。」
剛才在勁松居,老太太跟他說了很多人和事,包括衛王、吳王、胡愈……他知道蘭芮不願意進皇家,可陰差陽錯,還是與皇家有了牽扯……他想安慰蘭芮,又發現自己詞窮,想了許久,才想出這麼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蘭芮手一頓,湯灑在了桌上,手忙腳亂去擦拭,擦著擦著,眼淚卻下來了。她吸吸鼻子,不顧形象的抬手一抹眼楮,露出燦爛的笑容︰「我能否在吳王府站穩腳跟,可要依仗大……表兄了。」
娘家夠強大,吳王怎麼也要給她幾分臉面……
「好,我一定好好努力,掙下不世軍功,讓任何人都不敢小覷了你」蘭淵鼻頭酸澀,悶悶的說道。
他方才話里的「任何事」指的爭儲,他知道蘭芮肯定明白,只是不想提罷了。他此時雖然說的是玩笑話,但何嘗又不是給蘭芮承諾。
在任何時候,他都站在她身後。這個任何時候,包括吳王與其他皇子相爭的時候。
兩人再沒說話,各懷心事的用飯。
用過飯,蘭淵回望月齋,蘭芮看著玉桂幾人收拾。
明日,她便要搬走了。
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老太太這麼著急讓她搬,好像是攆她似的……
隔日一早,天剛蒙蒙亮,一人一騎從東角門出去。
出門的是蘭淵,他要去的是京營駐地。
有蘭家的名頭,他很順利的見到了胡愈。
胡愈看清馬上端坐的是蘭淵,很是詫異。
蘭淵下頜微揚,細眯著雙眼,目光肆無忌憚的在胡愈身上掃視。目光中除了憤怒,還有不屑……
這種目光,胡愈在那個稱為安陸侯府的家中見過不少,可沒有一次能讓他像現在這樣產生羞愧感……
蘭淵看了看遠處探頭探腦的衛兵,冷聲說︰「找個適合說話的僻靜處。」
胡愈沒作聲,轉身就走。
蘭淵策馬跟上。
兩人在離京營駐地不遠的樺樹林里停下。
蘭淵一躍下馬,人才落地,拳頭已經攻向了胡愈。
胡愈沒防備,只覺眼前一花,左頰便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好半天,他才想起去擦拭嘴角的血跡。蘭淵等他擦完,又一拳揮向他。雖然蘭淵拳的腳功夫遠勝于他,但只要他想躲避,這一拳未必就能擊中他的右頰,可他沒有躲。
蘭淵微微吃驚,但手下並沒有減半分力道。
而胡愈,每一次都不躲不避。
五拳之後,蘭淵收了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沒錯,可你應該知道一句話,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毀一個女子閨譽,妄為丈夫」說罷,躍上馬,打馬狂奔。
胡愈吐出口中血沫,輕輕一笑,紅腫的臉頰扯開來,竟有幾分猙獰的感覺。
許久,他喃喃自語︰「親娘性命和心悅之人的閨譽,你會如何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