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漢此刻心情頗好,騎著馬悠悠趕路,嘴里叼著根草棍,還咿咿呀呀地哼著不成調的俚曲,甚是難听。顏卿妍只覺這曲調不堪入耳,只想塞住耳朵,當下嗔道︰「別哼了,再哼打你老大個耳刮子!」
郝漢把臉湊了過去,道︰「你打。」顏卿妍見他這副涎皮模樣,忍不住吃吃好笑,抬起手掌,作勢欲打,道︰「喂,我問你,那日在干雲莊,你說嫖……**什麼的,你以前可曾……可曾……可曾去過窯子?」郝漢笑嘻嘻道︰「去過又怎地,若是沒去過,我又怎能編出那俚語來?」
啪的一聲脆響響起,顏卿妍一巴掌摑在了郝漢左臉上,只見她眼楮通紅,似要流出淚來,恨恨地瞪著郝漢,嘴里擠出兩個字來︰「下流!」
郝漢捂著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叫道︰「嘿!你這賊婆娘,我說笑你也當真!難道我郝漢在你心中當真就這般不堪?我可是要做大將軍的人,怎會做那等沒出息的事?」顏卿妍心中驀地轉悲為喜,收住了快要涌出的眼淚,面上卻佯嗔道︰「你們這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郝漢反問︰「那你師父是不是好東西?」顏卿妍一怔,道︰「我師父是好人,好過你百倍!」
郝漢頗是不屑,繼續哼起小曲來。顏卿妍心中好奇,過了一會,忍不住問道︰「有什麼好事,讓你這麼高興?」郝漢道︰「自然高興,快到杭州了,把你送到之後,我便履踐了你兄弟死前的囑托,無事一身輕了。」
顏卿妍心中又是一酸,方收住的眼淚終于涌了出來,帶著哭腔罵道︰「你這沒心沒肺的狗官!」郝漢不明所以,被罵得莫名其妙,問道︰「我怎地沒心沒肺了?」顏卿妍澀聲道︰「不跟你說了!」心中無比氣苦,一揚馬鞭,策馬急奔而去。郝漢道︰「誒,你等等我啊!」催馬追了上去。
這一上午的行程中,顏卿妍再也沒有理睬郝漢,無論郝漢如何自顧自地與她說笑,她也不應上一句,弄得郝漢甚是納罕,不得不感嘆這女兒家的心思當真難猜。
中午時分,兩人下馬吃干糧,歇養馬力。顏卿妍默不作聲地從包袱中取出一壺酒,放到郝漢跟前。這一路上,每當路過城鎮,她總會去買上幾壺好酒,給郝漢備著。郝漢對此甚是感激,笑道︰「還是賊婆娘知我心意。」
顏卿妍仍是一聲不吭,坐到一邊去吃干糧,良久方道︰「我看你真是沒心沒肺,別忘了現下官府還在捉你,你可想出了什麼法子給自己洗清罪名?」郝漢笑道︰「你可終于開口說話了,嗯,洗不洗清罪名倒是不打緊。」顏卿妍道︰「那什麼打緊?」郝漢故作正經道︰「自然是你肯與我說話打緊了。」顏卿妍笑了,嬌嗔道︰「我才不稀罕!你這憊懶狗官,卻不知你說的話有幾句是真的!」想到不日便要與郝漢分別,心中一陣說不出的難過苦澀,心中竟忽然生出一個願望,只盼余下的路程越遠越好。
又行了兩日,這一日午後終于到了杭州,兩人分別在即。在杭州穿城而過,又行了一個時辰,便到了天目山腳下,郝漢勒轡下馬,與顏卿妍作別。顏卿妍心中一陣難過,道︰「你這就要走了嗎?」
郝漢道︰「是啊,同行了這許多時日,如今要分別,還真是有些舍不得。」顏卿妍神色悵然,道︰「都到了山腳下了,你就跟我上山歇歇罷,這一路鞍馬勞頓,虧了不少氣力,等歇好了再走也不遲。」郝漢笑道︰「算啦,你師兄若要問起我的來歷,你可怎麼說,總不能說我是你的小相好罷?」顏卿妍啐道︰「你這人,到這時候了還不正經!」郝漢笑道︰「是是是,我正經一些。」話雖這般,臉上還掛著不恭笑意。
顏卿妍面現憂色,道︰「現下官府還在捉拿你,你……你這人傻呵呵、大咧咧的,處處可要當心了,喝酒不要喝醉,吃飯慢著吃,別噎著。」說完將所剩的二十多兩銀子都交與了郝漢。
郝漢笑道︰「我是太祖的兵器——光棍一條,早就散漫慣了,要我不傻呵呵、大咧咧那可難了,除非將來娶個婆娘管著我,哈哈!」
顏卿妍心道︰「我與他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見,下次見面之時,他或許……或許真的成了家了……」一念及此,心頭一酸,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郝漢道︰「賊婆娘,我要走了,咱們後會有期罷。」牽了馬轉身要走。顏卿妍忽然「誒」的一聲又叫住了他,郝漢轉身問道︰「還有事?」
顏卿妍神色忸怩,垂眼低眸,囁嚅了好一會才柔聲道︰「你……你可要保重,郝哥。」說完臉上涌上一片紅霞。郝漢自從和她相處以來,從未見她對自己這般溫軟,竟也不好意思地一笑,搔了搔頭道︰「你可終于不叫我狗官了。今日一別,不知幾時能夠再見,你也保重,顏妹子。」抱了抱拳,騎上馬背,絕塵而去。
奔了一陣,郝漢勒馬停下,其實下一步該去哪,他自己也不知道,心想︰「若再回泰州,必是自投羅網,眼下只有靠旁人幫忙了。」忽地心中冒出一人來︰「狄將軍現下被貶謫到陳州,當個地方官,他是朝廷中人,讓他幫自己洗月兌冤屈再合適不過,便去陳州好了。」盤算既定,當下策馬向北而行,行了不到一刻,忽地心中轉念,一拍腦門,心中暗責︰「郝漢啊郝漢,虧你還立志要做大將軍,怎地一有了難處便是想著去依庇于旁人?何況狄將軍現下也正受朝廷猜忌,你是戴罪之身,去投靠他也只會給他平白招來事端。再說你自己惹下的禍端,好意思向旁人開這個口嗎?狄將軍當年便是憑著自己打拼,從一名小卒一步步地當上大將軍。大丈夫當自行安身立命,我就不信,憑你一己之力就不能替自己洗月兌罪名!」一念及此,便即打消了去陳州的念頭,可眼下何去何往,委實讓他大傷腦筋。
正沒做理會處,忽听肚中傳來咕嚕一聲,他一模肚皮,敢情是肚子餓了,心道︰「不想那許多了,先慰勞慰勞五髒廟,再做計較。」他翻了翻包裹,見里面只剩一壺酒,干糧卻已沒了,正不作理會處,見前面有一片青茂竹林,心道︰「這一路上盡吃干糧,已有好些日子沒吃葷了,索性去捉些野味來打打牙祭!」
郝漢將馬栓在一棵竹子上,進得竹林之中,找尋了半晌,除了些蟲蟻之外,沒見到一個活物的影子,正躊躇間,忽見一個白影貼地掠過,他定楮細瞧,卻是一只白兔在竄跑,他心中一喜,抖擻精神,施展輕功攆了上去,不一時便將那白兔逮到。
他提著兔子耳朵走了一陣,听得有潺潺溪流之聲傳來,心想︰「此間有溪流,正好可去將兔子宰殺清洗。」循聲來到溪邊,見那溪水十分清澈。他蹲到溪邊,從包袱中模出一柄匕首,正要宰殺,忽覺後腦微微一疼,被一枚小石子砸中。
郝漢叫了一聲「哎呦」,跳起身來,回頭望去,只見一個綠衣少女站在那兒,怯生生地望著自己。郝漢內功修為不深,未臻至耳聰神慧之境,加之水聲潺潺,蓋住了周遭聲響,故而有人站在身後用石子擲自己也無察覺。他一疏神間,那兔子已從他手中掙月兌,哧溜地一下竄入一旁的竹叢中,窸窸窣窣地不見了蹤影。
郝漢眼見「美餐」溜掉,心有不甘,微微著惱,發狠道︰「死丫頭,你打我做什麼?作死嗎?」模了模自己的後腦,卻也並不怎麼疼痛,這少女似乎並不會武功,是以尋常手法將石子輕輕擲來。
少女被郝漢的凶相嚇得一怔,面現委屈神色,跟著見她兩只手比劃了起來,指了指兔子逃走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
郝漢一下便理會過來,搔了搔頭,訕訕一笑,道︰「原來那兔子是你養的,我還道是野兔 。」心里暗自嘀咕︰「原來是個啞丫頭。」當下仔細端詳起這少女來,只見她生得可愛俏麗︰瓜子臉蛋兒,櫻桃小口,一對烏黑眼楮溜溜轉動,柳眉聯娟,面目甚是秀氣;身形略為縴弱,姿如薄柳,穿著窄袖羅衫、青色長裙,宛如青蓮吐菡萏,清雅綽約,風姿動人。他看著看著,竟漸漸痴了。少女被郝漢這麼愣愣地瞧著,不禁臉上發燙,轉過頭去。
忽然一陣「咕嚕咕嚕」之聲響起,郝漢的肚皮又叫了起來,那少女听到,掩嘴輕笑了起來。郝漢搔了搔後腦,訕訕地十分尷尬,他起初以為這少女又聾又啞,但她既然能听見自己肚子叫聲,顯然並未失聰。
這時听得竹林中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小姐,小姐,你在哪兒?」听上去頗為焦急。少女聞聲拍了拍手掌,竹林中那女子的叫喊聲便停了,不一會,一個做丫鬟打扮的少女從竹林中走了過來,她右手抱著方才逃跑的那只白兔,左手提著一只蓋著花布的竹籃,突然間見到郝漢手持匕首站在那兒,神情一驚,右手松開兔子,左手扔下竹籃,擋在少女之郝漢之間。郝漢看她動作利落,猜想她當是身懷武功之人,只听她喝道︰「你是什麼人?想對我家小姐做什麼?」
郝漢不知該如何解釋,卻見那少女拉了拉丫鬟的手臂,笑著沖她搖了搖頭,似是在說︰「這人沒有惡意。」
丫鬟神情卻並未松懈,她拾起了地上的竹籃,道︰「小姐,方才我已逮到了玲瓏兒,這會兒又讓它跑了。」望了一眼郝漢,眼神充滿戒備之色,又道︰「堡主臨行前吩咐了,不讓小姐見外人,咱們走罷。」拉著少女的手臂便要走。
那少女卻站著不走,伸手指了那竹籃,又指了指郝漢。丫鬟皺眉道︰「小姐,這是剛從張記買來的上等糕點,怎可與這粗人吃?」少女指了指郝漢的肚子,又笑著沖丫鬟搖了搖頭,示意沒有關系。丫鬟無奈,只得揭開籃子,那少女親自在藍中挑了十幾塊糕點,取出一方繡帕包了,塞到郝漢手中。郝漢呆呆地接過,少女沖他嫣然一笑,便與那丫鬟一起走進了竹林。
郝漢怔怔地杵在那兒,手中捧著糕點,望著這綠衣少女消失的竹林處發呆。過得半晌,他方清醒過來,又望著手中的綠豆餅、桂花糕、壽王糕等各色糕點又發了一陣呆,此時他雖肚中饑餓,卻舍不得吃這糕點。一看到這糕點,那綠衣少女的秀氣臉蛋兒和美麗笑靨便又浮現在他眼前,令他心神不寧,這般恍恍惚惚間,竟也不覺得餓了。
郝漢將那十幾塊糕點連同帕子一起收入包袱,只覺方才之事恍如隔世,渾渾噩噩地走出了竹林,牽了馬回到杭州城中,尋了一個面攤,要了碗牛肉面,稀里糊涂、毫不辨味地吃了。此時天已暗了,他找了一處客棧住下,躺在床上卻難以成寐,輾轉反側間,腦中盡是竹林里的那一幕,到得後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連夢中也盡是一抹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