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白雪,藍天。乘東風,飛來報春的群雁。‘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毛主席發出號令,我們沖鋒陷陣,一往無前。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啟程,我們飛翔到寶塔山頭,落腳在白水河畔。原原 ,溝溝坎坎,千里高原,萬里山川。這里,是我們理想種子扎根的土壤;這里,是我們戰天斗地的營盤。這里的風,比長安的涼;這里的水,比長安的黃。有人說,這里很艱苦啊,你們怕不怕?怕?怕啥呢!中國人死都不怕,誰還怕困難?沒有困難,還叫我們來干啥?鳥不高飛啊,怎知藍天之闊;人不遠行啊,怎知世界之大。子曰︰耕者,餒在其中矣;我們說︰耕者,樂在心田。誰說我們的生活平平淡淡,我們的事業風光無限;誰說農村落後難以改變,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霜打紅梅梅更紅,雪壓青松松更青。我們要讓高山低頭,我們要讓河水讓路,我們要讓大寨紅花在農村開遍。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們站著你老人家的像前莊嚴宣誓︰為了實現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我們願在這神奇的黃土高原,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張開雙臂擁抱十個、幾十個戰斗的春天!」
「老三屆」上山,你下鄉。上山,下鄉。上去了,下不了;下去了,上不來。不上不下,不行。上不去,下不來,難過。泥巴倒是滾了一身,心沒見紅,不紅不黑,不咸不淡。你臨行前舉著拳頭面對毛主席畫像保證,要在農村再迎接十個、幾十個戰斗的春天呢,這才過了兩個春天,你咋就難過開了呢!?難過,是有點兒難過。難過來了,感念廣闊天地;難過去了,緬懷大有作為。不過,你翻過身來感念房東女兒黃明月,轉過臉去緬懷房東女兒黃明月,這倒是真的。
告別了中學,便告別了長安;告別了昨天,也就告別了「三八線」。中學那會兒,即使心有所愛,也是偷偷模模、躡手躡腳、神不知鬼不覺的。跟女同學同桌而坐,也得劃條「三八線」出來,以示你的立場,以表你的態度。你的愛,不是同桌王燕兒,那條「三八線」就成了真正的分界線。你喜歡數學課代表,一老對她行注目禮,皆因她漂亮臉蛋兒攪亂了你的心。她瓜子臉上瓖著一對黑亮的大眼楮,雙眼皮兒在長長的睫毛煽動下,一下把你心煽飛了,飛到一岸子去了。你很無奈,無奈人家不正眼看你,一眼都不看。你看人家看成了對眼兒,一對斗雞眼兒,看誰誰成雙,看誰誰成對,獨你單蹦兒。唉,剃頭擔子一頭熱。你冷不下來,高燒不退,高燒燒得你半夜三更翻過來倒過去,一*子坐起來想撞南牆。不撞南牆不回頭。燒得你捶胸頓足,抓耳撓腮,渾身上下胡模亂抓。你真的忍不住了,難受,憋得難受,難受死了。憋住!難受也得憋住,一定得憋住,憋不住就屙下了。屙下了還得了!?
「一個人要想有所作為,千萬不敢在‘作風問題’上犯錯誤,否則將會毀了你一輩子。即便你再有本事,在這上頭栽了跟頭,組織上給你檔案里記下的這一筆,就會跟你一輩子。走哪兒,跟哪兒。同學們,你們一定要時時牢記,政治掛帥,品行第一。我不希望我的學生,在這上頭犯錯誤。記住了沒!?」霍老師站在講台上語重心長道。
「記——住——了!」同學們一字一頓,聲音在教室里回蕩。
嗯,真記住了。班主任霍老師的話,把你對她萌生出來的感覺,一巴掌煽回了娘胎里。霍老師在講台上諄諄教誨,不厭其煩舉例說教,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听了唐老師的話,你頓悟︰「作風問題」就是男女之間曖昧關系甚或發生奸情的代名詞,誰沾上它,誰就會聲名狼藉,威望掃地,而作風正派也就成了組織和群眾最有價值的褒獎。你有情,你沒理,你的情在霍老師的「作風問題」面前膽戰心驚,啞口無言。霍老師這話,你不光記住了,記牢了,記了一輩子,受用終身。憋中受用,只得憋著。憋!你一下鄉,一家伙跑到學校定點條件最艱苦的黃土高原邊邊兒上,憋著一股勁兒,一顆紅心跟黨走,沿著毛主席指引的金光大道,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生。不過,下了鄉,心松泛了,頭上那道緊箍咒也松了,廣闊天地,敞亮,風行無阻,實在憋不住就不憋了唄。
風拽著你的夢,左一聲,右一聲,喊了一夜,喊到半夜,把你從夢里喊醒。恍惚間,你還以為在長安城的家里,緩過神來,影影綽綽感覺窯洞頂經年煙燻積存起來的黑漬,活像漆黑的鍋底壓在你頭頂上。沒清掃干淨的黑絮,在幽暗的陰影中飄來蕩去。風扒著窗戶不停地搖,搖不開窗;風又過去推門扇,鼓勁推,推不開門。風帶著沙塵從門縫里溜了進來,順著聲響,你听見風在翻看你的書。風既然能從門縫進來翻書,黃明月也能從門縫里進來串門兒,樓蘭女早早就溜了進來,溜到了你嘴里,溜到你肚子里跟你對話。
「你是喜歡黃明月呢,還是喜歡我呢?」
「你來無影去無蹤,長得啥模樣我都沒看清,叫我咋愛呢。」
「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愛也得愛!」
「媒妁何許人也?」
「風也。」
「我的娘呀,我瘋了!風來發去,風把我綁架了。」
「風把我綁架了。風早都把我帶到你肚子里,活著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
「不對,應該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隨便你說,反正我呆著不走。」
「也行,只要你乖,乖乖兒呆著。」
溜進來的風溫柔起來,你分不清撫模你臉的手是風還是黃明月,反正不是樓蘭女,她比黃明月積極,早早兒呆到你肚子里了。風帶進來了黃明月,她就坐在炕頭,黃黃的臉蛋兒,瘦瘦的身板兒,兩條粗黑的辮子搭在略微隆起的胸脯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一如起伏在你心尖尖兒上。你十八,她十七。你盯著她,她臉紅;她看著你,你心跳。紅紅的臉蛋兒給她一臉菜色畫上了顏色,光彩奪目,閃亮登場。她愛唱戲,愛唱秦腔,一會兒李鐵梅,一會兒小常寶。你看著登了場的她和下了台的她,不知道是愛台上的李鐵梅呢,還是愛台下的黃明月。黃明月拖著大辮子上了場不用化妝,活月兌月兌的一個李鐵梅,黃明月跟李鐵梅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城里娃不會吼秦腔,亮一嗓子京劇湊湊熱鬧捧捧場。你一段兒京劇,她一折子秦腔,這一腔,那一調,光芒四射,豪情萬丈。飽吹餓唱,唱完了你餓得兩腿發軟心發慌。你饞,愛吃肉。在城里吃肉憑票,吃飯穿衣都得憑票,也有不要憑的,喝涼水不憑票,只管敞開肚皮盡飽喝,喝夠,喝美,肚皮撐爆也沒人管。一人一個月四兩肉,一頓飯幾口下去,完了,口水長淌,過不了一把癮。黃明月她媽專門給你燒了一碗紅燒肉,吃得你紅光滿面滿嘴流油。你把碗里的肉夾給黃明月,她又夾到你碗里。
作者題外話︰(1)普通話「」,西安方言為「*子」(由部首「尸」和「九」組成,音為「勾」,即「勾子」),發布到正文頁面上顯示為「*」號。(2)普通話俗語「拉屎」,西安方言為「把(同音)屎」(由部首「尸」和「巴」組成),由于字表里沒有此字,便用「屙」來代替。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