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暈,他也暈。他弄不清,你也弄不清,要不是黃明月說他是私生子,你也不會知道私生子為何物。你成熟得晚,下了鄉,插了隊,還跟小時候玩兒過家家似的,男男女女的事稀里糊涂的啥都不知道,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從當媽的肚臍眼兒里生出來的呢。你看見電影里孫悟空從石頭縫里蹦出來,還當是自己也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你問你媽為啥不等到娃都長大懂了事再結婚?惹得大人哄堂大笑,笑你是個瓜娃,瓜。當了知青成了農民,便一改中學時男生女生既不說話亦不往來的樣子,只可惜,其他知青組男女搭配,而你這一組清一色的光葫蘆,想談情說愛,沒人說,沒人愛,頭疼。好在你有黃明月。有了黃明月,你才發現城里娃的性知識、性心理比農村娃差遠了。城里娃淨長了個子,傻大個兒一個。農村娃猛,十七、八的娃就當了爸當了媽。十七、八,還是娃呢就生娃了。娃生娃,農村不稀罕。城里沒有,你不知道,沒見過。黃明月一下成了你的性啟蒙老師,性知識教材,活生生的教材,任你學習,任你翻閱。從她嘴里你知道了娃是咋懷上的,娃是咋生出來的,知道了婚生私生的區別,知道了白天明是私生子。你第一次跟私生子面對面,而且跟私生子成了朋友。跟白天明成了朋友,你才知道他不容易。他說他面對私生子就是自己,不知所措,越來越敏感,越來越內向,越來越自卑,在人面前不敢抬頭,在人堆里不敢說話。除了上學,除了干活兒,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恨不得走出黃土地,四處漂泊,浪跡天涯,消失在天的盡頭。他無奈,連村子都走不出去,不是因為戀家,而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管得太嚴,今兒走出去,明兒便遣送回來了。他一移動腳步便會有無數雙眼盯著他,盯著他家,目不轉楮地盯著,盯了多少年,盯了多少代,緊緊地盯著。不只是他家特殊得到特別對待,村里所有的人毫不例外都受到關注,知青也不例外。不管你是原著民,還是半道上殺出來的程咬金,從里到外得弄清楚你是個啥貨色,這特別重要,只有弄清了,村民才能放下心來和你生活在一個村子里,抬頭不見低頭見。誰都知道誰都想隨隨便便走出去,白天明走不出去,黃明月走不出去,你也走不出去。他走不出去,沒事就獨自一人躲在屋里默默看書,遨游在書海里,愉悅在閱讀中,跟作家對話,跟作家筆下的人物同悲歡共榮辱。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車馬多如簇。他不求黃金,不求美玉,不求粟米,不求車馬,只求一份做人的尊嚴,只求活著像個人樣兒,只求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當他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時,他想弄明白,又怕弄明白,想和人說說心里話,卻又找不著說話的人。黃明月對他不錯,但他不能對黃明月說。絕望籠罩著他,壓抑無處不在。他揉了揉眼說︰「石力,老天有眼,我終于有了能推心置月復的人,感謝老天。」
你把「重要」兩個字的尾音有意拉長道︰「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也高興啊!不過天明,我對你真有那麼重要!?」
「當然。有人說話跟沒人說話不一樣,有人說心里話跟沒人說心里話更不一樣。有人跟我說心里話,我就不至于憋死了。石力,年時個,你還沒來,村里放《地雷戰》,全村大人碎娃像過年看社火一樣擠到村頭的麥場上,人擠得滿滿當當的。農村就是這,只要哪兒有唱戲的放電影的,十里八里的農民都趕過來觀熱鬧。我看著場上黑壓壓的人群,孤零零一個人跑到銀幕的背面,在麥場外不遠處一個廢棄的土窯洞上算看算掉眼淚。我真想有個地雷,不,有個原子彈,就跟扔到廣島的‘小男孩’一樣,把這世界炸平,看誰敢欺負我,看誰看不起我,誰欺負我誰就不是好東西,誰看不起我誰就是王八蛋。」他越說越憤慨,攥緊的拳頭舉過了頭頂。猛然,拳頭從頭頂落了下來,重重地砸在炕席上,濺起一堆土。
「輕點兒輕點兒,不嫌疼。」你拽過來他手說,「天明啊,看著你小白臉一個,這手咋就這麼粗糙的呢!?」
他把他的手在你臉上模了一把說︰「勞動人民的手麼,哪能跟你們大城市來的學生娃比。」
「哎呀呀呀呀,跟銼似的,把我臉銼爛了。」你把他手支開,接著說,「天明,你剛才那些話憋了一年了吧?」
他長出一口氣說︰「可不是麼,這會兒終于釋放出來了。」
你話鋒一轉道︰「難過。但你可不能報復社會哦!」
他給你杯水里續上水說︰「那不會,我不會那麼極端,我會時不時阿Q阿Q,舉起右手在臉上煽兩個嘴巴,煽完之後感覺煽的是自己,被煽的是另外一個自己,再朝後想想,就以為自己煽的是旁人了。」
你「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精神勝利法啊!確實話,有時候阿Q阿Q,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他無奈地搖搖頭說︰「那你說還有啥辦法呢,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
你喝了口水道︰「我理解你,有話沒處說,憋得時間長了人心理就會扭曲。天明,你說,我听。」
他坐了起來,靠在破舊的棉絮上說︰「中學那會兒,我最怕學校搞活動,班里挑人之時就是我難過之日。老師站在講台上,先說,現在學校有個活動需要同學們參加。接著,老師不點名地說,家里討過飯的同學站過來,于是,幾個同學應聲站起來走過去;老師再說,父母是貧下中農的同學站過來,于是,又有幾個同學走了過去;老師繼續說,解放前家里有賣兒賣女的同學過來,于是,再有幾個同學走過去。當老師不再問了的時候,教室里剩下的同學也就不多了。我們剩下的幾個同學,個個都低著頭,灰溜溜地坐在自己位子上,一聲不吭,大氣都不敢出,屁就更不敢放了。石力,你是‘紅五類’,感受不到我當時的心情。我只能對自己說︰我們是賤民!」
他說這話時,沒有了剛才那股憤慨,「賤民」二字出口時是那麼輕,輕得你不仔細听便發不出他說的是「賤民」還是「佃民」來。你明顯感覺到他的自卑心。他在人面前自卑,在你面前由不得也自卑起來。盡管你對他說過,人人生來平等,不分貴賤,但他不以為然。他有理由不以為然,因為他不是你,因為你不是他。你在你的人生道路上行進,他在他的生活軌跡上行走,一樣的太陽,不一樣的感受,僅此而已。你整個身子重重地倒在炕上,看著細密的塵土升騰而起,道︰「天明,這世界不公道,可咱又有啥辦法呢!」
他對著窯頂感慨道,「沒辦法啊,只能逆來順受,但又于心不甘。我愛這世界,可這世界愛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