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滅了,你困,一時半會兒卻睡不著,睡不著便胡思亂想,想著一黑接一黑跟白天明亂七八糟說道出來的一河灘事,想著想著便迷迷糊糊不知道啥了。
你把金筆當萬花筒,往左一轉,對準太陽。「黑五類」,批倒批臭,游街示眾。「黑五類」一串兒一串兒,一字排開,高帽子頂到頭上,黑牌子掛在胸前,昂著頭的昂著頭,低著頭的低著頭,貓著腰的貓著腰。運動來了,運動運動;運動走了,等著下一次運動。老運動員了,習慣了運動,多一回不多,少一回不少。全力配合,配合默契,習以為常。老人了,無所謂,還會挽出花子來呢。
「肚子疼,上茅房,竄稀了。」一老頭兒沖民兵喊。
「找死!竄你媽的屄呢!」一民兵舉起槍托端直砸了過去。
「疼死了,夾不住了,快快快,上茅房,屙到褲襠里了。」
「媽的!我叫你屙,我叫你屙!」
一槍托下去,老頭兒腦袋開了花,死了。「黑五類」們怒不可遏,把高帽子一甩,把黑牌子一扔,呼呼啦啦擁到死者跟前,怒目圓睜,對著手持鋼槍的民兵,對著黑洞洞的槍口。他們赤手空拳手無寸鐵。他們明白自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他們心里清楚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們意味深長。他們堅信自己沒有犯下用槍結果他們的罪行。他們不想血流成河。他們不想任人宰割。他們不想搖尾乞憐。他們渴望做人的尊嚴。他們肚子干癟,只剩一副骨架支撐這他們做人的尊嚴。他們不能頂天,可以立地。民兵端著槍。民兵是強者,政治優勢站在他們一邊。他們代表無產階級專政。他們手里的槍會說話。他們手里的槍一旦開口說了話,站在他們對立面的人便會血流成河。他們手握鋼槍理直氣壯。他們從他們的眼神里讀出了他們的不屈。他們弄不清多少運動過去了,他們咋還不老老實實還在亂說亂動。他們緊握鋼槍的手心滲出了汗水。他們的右手手指搭在了扳機上。他們只要指頭用力一摳,手無寸鐵的生命便會戛然而止。他們跟他們僵持著,空氣凝固了,一點便著。他們跟他們同生同長一座小山村,他們都是鄉里鄉親。老頭兒一把胡子里長滿了多少故事,碎娃們一聲憨笑埋藏了多少鄉音。多少歡聲,多少笑語,多少期待,多少情深。勤勞善良的鄉里鄉親,同甘共苦的鄉里鄉親,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樹高千尺千萬不敢忘了根。鄉里鄉親有啥不共戴天的仇恨,到頭來要以死相拼呢。革命來了,為了革命。這一干鄉親要推翻那一干鄉親。鄉里鄉親再親,階級仇、民族恨不能忘記。他們的恨壓在了槍膛里,他們要把仇恨的子彈射出去。射!民兵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在顫抖,顫抖,顫抖,射出去了,還在顫抖,顫抖。槍聲終于響了。凝固的空氣終于引爆。一聲槍響過去,一陣槍聲過來。開槍為你送行。送戰友,踏征程。他們手無寸鐵。他們瘦骨嶙峋。他們撐不住槍林彈雨。他們仰面倒下。他們血光四濺。他們的家屬子女哭天搶地一擁而上。又一陣亂槍響起,幾百條生命倏然逝去,最大的八十,最小的不滿月。斬盡殺絕,滅門坑殺,血流成河。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明媚的風光。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小伙兒心胸多寬廣,為了開闢新天地,喚醒了沉睡的高山,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這是英雄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處都有青春的力量。好山好水好地方,條條大路都寬暢,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這是強大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溫暖的土地上,到處都有燦爛的陽光。
你把金筆又朝右一擰,對準太陽。「牛鬼蛇神」,臠割肢解,饕餮盛宴。「牛鬼蛇神」一大幫被壓到磚廠一角。刀磨快了,水燒開了,造反派把「牛鬼蛇神」當牛馬來宰割了。年輕的屠夫殺過豬,宰過牛,肢解跟他一樣的同類,做夢都夢不著,不敢夢。他是宰牲口的屠夫,不是宰人的劊子手。夢里不敢夢著的事情,他們命令他手到擒拿刀起頭落。他要是不答應對「牛鬼蛇神」動刀子,他們就得跟他動刀子。殺豬宰牛需要幫手,臠割同類需要更多的幫凶。他們用麻繩把他們的雙手反綁到身後,兩只腳捆綁到一起,蒙上眼,臭襪子塞進嘴里,塞嚴實,手一推,人便倒了,多米諾骨牌,一個倒下去,一個個都倒了下去,一倒一大片,濺起一團黃塵。屠夫下手模「牛鬼蛇神「的脖子,尋找下刀的地方,人脖項手感跟模牛脖子手感大相徑庭,于是,他閉上眼回憶模牛的那種感覺。「牛鬼蛇神」鼻子哼哼著,拼命掙扎著,他感覺「牛鬼蛇神」沒有牛老實,宰牛的時候,牛可不是這種表現哦。「牛鬼蛇神」沒有牛表現得好,不老實,亂說亂動,拼命掙扎。他找準下刀的去處,一刀捅了進去,哼哼唧唧的聲音沒有了,扭動掙扎停了。冒著熱氣的人肉一塊一塊割了下來,想都不想,端直扔進了開水鍋里。腸子肚子扔到一岸兒去了,下水沒人要。心肝腦漿倒是搶手貨,一搶而空,供不應求。卸大腿的時候,算看算等的人等不急了,一把抓著一根軟綿綿的東西塞到嘴里一飽口福。一幫造反派圍著架起的爐灶等著吃肉,活像鍋里煮的是唐僧肉,一吃到肚子里會長生不老似的。
「不夠吃,再宰,‘牛鬼蛇神’多得是。這年月,僧多肉少,吃這肉又不憑票。」
「縣一中的學生娃批斗完老師也剖了煮著吃了。」
「娃們家正長身體,更饞肉。」
一陣槍炮聲震耳欲聾,尸體堆成了白骨肉山。「啪」的一聲,在你臉上炸響,驚得你從夢中坐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