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前一亮，手指遠方，村里一群娃手里拽著一根根白線，白線的一頭拴著圓柱形透亮的氣球，氣球頂端都戴著一個女乃嘴兒似的小帽帽。一個個戴著小帽兒的氣球由遠及近，活像一個個晶瑩剔透的小精靈，歡呼跳躍，翩翩起舞，一看就是計生辦免費給大人們專用的計生工具，眼前全變成了娃們家嬉戲玩樂的玩具。
她看著你指的方向，羞紅了臉說︰「石力，那是啥東西麼，你好意思叫我看！？」
你逗她道︰「我也不好意思啊，不過，在明月面前，好意思。」
「貧！」她瞪了你一眼，接著說，「其實說起來也寒蟬人，咱對門狗剩他媽在全縣可是搖了鈴了，誰都知道她是‘英雄母親’。打從過了門，她肚子就沒空過，‘撲騰撲騰’一口氣不歇氣地生了十幾個娃。計生員不知道給了她多少安全套，她都給她娃當氣球吹了。公社衛生院要給她結扎，她說她子宮重度月兌垂，扎不成。要不是年時個半夜里，計生突擊隊像殺豬似的硬把她拉到公社衛生院，做掉她已經懷了七個月的雙胞胎，那可真就創下世界紀錄了。」
她說著，你想象著︰腆著大肚子孕婦，幾個彪形大漢，一輛架子車，血淋淋的胎兒，一對雙胞胎，生命，死滅。你道︰「我剛來村里就听說了。不過在農村，養一個是養，養一群還是養。娃多好養活，養一個娃的負擔，就跟養一頭豬差不多。沒有男娃想生，有了男娃還要生。止不住。」
她「哼」了一聲說︰「要是沒人管，才生得美呢。」
你道︰「就是的啊，在當媽當爸的眼里，自己的娃，沒有多余的。」
說到這兒，你感覺自己多余起來。你在家排行老三，如果「計劃」的話，肯定把你「計劃」掉了。農村人想多子多福，想養兒防老，她也該是這種想法吧。你倒想多子多福、兒孫滿堂呢。作為男人，誰不想多留下一些後代呢，不說造福社會吧，首先把自己造福起來，那才不愧為男人呢吧！？想到這兒，你忽然心疼起產婦來，你問道︰「生那麼多都不嫌疼！？」
她輕松地說︰「頭胎疼得要死，到了後頭，越生越順，就跟屙屎差不多，一掙就下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好我的明月呀，看你說得多輕巧的，就跟屙屎差不多，好像你生過似的。」你捂著肚子，算笑算說，「哎呀，笑得人肚子疼。」
她抬手打了你一巴掌︰「去你的！太壞了！」
她一說生娃就跟屙屎差不多，一下叫你想起迎祥觀公共廁所大糞池里的死嬰，那死嬰不就是一不留神屙下去的麼。有人想生娃呢，急忙懷不上，不想叫生的，止都止不住，一屙一個，一屙一個。
你去過對門狗剩家。進了家門，家徒四壁，活像走進被人廢棄的山洞。窯頂上，厚厚的油煙污垢，烏黑光亮，垂涎欲滴；牆面上，一溜發黃的報紙，窸窸窣窣，殘缺不全；大炕上，光溜溜的席面上，一條露出棉絮的被子，黑不嘰嘰髒不兮兮的，被子底下烏黑的眼楮閃動著光芒，看不清蓋了多少娃；案板上，一只老鼠在亂七八糟的碗筷中品嘗著殘羹剩湯。一股濃烈令人窒息的氣味兒，把你推出了他家的門。你恍如隔世，活像走進了萬惡的舊社會，舊社會也不過如此吧。要不是親眼目睹，你不會相信有人會用這種方式生存，越生越窮，越窮越生，有能耐敞開肚皮生娃，沒能耐勒緊褲帶吃飯。他家當爸的了不起，強，太強了；他家當媽的也猛，太猛了。頭里種下去，後頭生出來；不停地種，不住地長；長熟了，生；生下了，再種。他種下去，她全接住了，一個沒落下，從不失手落空，從不空手而歸。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天仙配，一對兒絕配。她把他用到她身上的精力，全貪污了，一點兒沒浪費，全都轉化成了豐收的果實。她沒讓他白費力氣，他也沒白費勁。多少年的勁使出來，他家大炕上齊刷刷站起來十幾個兒女，密密實實堵到門前，風吹不進去。風繞來繞去，又繞回到了他家的大火炕上。咋就又繞回來了呢？他該知道，在大炕上播撒出去的種子種不出糧食來，像他這樣鼓著勁地在大炕上種，種下去的越多，褲腰帶便勒得越緊。你懷疑，她家盤炕盤得滿炕都是炕縫，要不咋會生得沒完沒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