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也听了；看，也看了；鬧，也鬧了；打，也打了；玩兒，耍。該玩兒了。你就住鐘樓跟前，成天圍著鐘樓轉，過來過去看著鐘樓，就是看不著鐘樓上頭。鐘樓上頭是個啥樣子呢？听說，鐘樓的頂子原先是純金的，抗戰時被日本人用飛機吊跑了，爾後安了個木頭的。你抬頭看著退了色斑斑駁駁的頂子心里罵道︰狗日的小日本，瞎慫，瞎透了，死拉死拉的，有。又是一個黃昏，夕陽在遠處被晚霞攔住，映紅了半個天。密密織織的小燕子，圍繞著鐘樓的四角攢頂，飛舞，鳴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燕子叫得美，人鬧得嫽。燕子在天上叫，人在地上鬧。燕子不知道人在底下鬧騰啥呢，那麼熱鬧，那麼歡騰。地上人多，人多勢眾，人多便熱鬧，人鬧起來，誰都鬧不過。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地鬧，不嫌累，鬧出了人命，還鬧，革命熱情絲毫不減。見了血，更來勁，活像大白鯊，聞見血腥氣就想吃人。說是舊社會是人吃人的社會，你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沒見過人吃人，只見過人打人。人打人不稀罕，到處都是。人吃人稀罕，難得一見，一輩子也難得見一回。你只見辯論繼續，熱鬧依舊。天黑了，掛上白熾燈，恍如白晝。大字報前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鶯歌燕舞。報紙上、廣播里向全國人民報送喜訊，祖國山河一片紅，全國上下，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來越好。你帶領院子里幾個娃，扒開鐵絲網，翻過鐵柵欄門，興沖沖登上鐘樓。鐘樓一向是神秘禁地，要不是「文革」，你們幾個碎娃就想渾水模魚模上鐘樓。你們剝開鐵絲網，沖上正方形的青磚基座，佔領了長安城的制高點。勝利了！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看把娃們家高興的，山呼萬歲，歡呼，雀躍，蹦呀，跳呀，沖啊，殺啊，幾輩輩兒的高興一河灘倒給了鐘樓。鐘樓也高興了，鐘樓懷抱幾個碎娃肯定高興，娃們家給鐘樓帶來了活力。登上金碧輝煌的鐘樓，一如登上了雄偉壯麗的天安門，你頻頻向鐘樓底下的人群揮手致意，大吼一聲︰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你們為你們取得的偉大勝利歡呼雀躍。看看鐘樓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看看四條大街上的街景，看看青灰色的古老建築，沒有一座房子高過鐘樓。登鐘樓，長安小。看見遠處一群人手舞足蹈跳「忠字舞」，娃們家也比比劃劃，嘴里唱著喊著，群魔亂舞，跳，看誰跳得美。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要對你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哎，千萬顆紅心在激烈的跳動，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我們衷心祝福你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每天上班，上課，廣場上，操場上，空地上，男女老少手拿「紅寶書」，面對毛主席像，手舞足蹈，算唱算跳。右手緊握紅寶書，雙手高舉，表示對紅太陽的信仰；斜出弓步，表示永遠跟著毛主席，緊握左拳表示將革命進行到底。舞者單腿腳尖跳躍著，另一條腿不斷後踢，雙手成心形狀向上送，朝天上送。這種語言式象形表意圖解化的舞蹈，看似簡單，做起來並不簡單，小有難度。有人怕做不好，遭不測，干脆手拿語錄，以心髒位置為起點，有節奏地不斷向上高舉，同時不斷地左右抬腿、踏步、轉圈，表示永遠高舉毛澤東思想、永遠跟著毛主席、永遠將革命進行到底。歌聲結束，彎腰九十度，虔誠地祝老人家永遠長壽，萬壽無疆。你見過居委會組織老漢老婆跳「忠字舞」，六、七十歲的人從沒跳過舞，非叫他們跳，看真難為他們了。老漢老婆硬胳膊硬腿的，顧了東顧不了西，顧了左顧不了右，顧了上顧不了下，群魔亂舞，洋相百出，活像跳大神。你看了一會兒，笑不敢笑，哭不能哭，憋回屋里一陣兒狂笑，嚇得你媽以為你神經了呢。除了「忠字舞」，還有「三忠于」、「四無限」，還有早請示晚匯報，還有人人胸前的紀念章，還有屋里屋外各式各樣的畫像雕塑，還有街道上單位里成片成片的「紅海洋」，多了，太多了，多了去了，多得數不過來。上鐘樓頂層得進到廳房里頭上，門鎖著，進不了廳房，上不了樓頂。上不去，你便繞過明柱回廊，趴到雕花門窗上往里看，看著里頭干干淨淨、空空蕩蕩沒一件東西。東西到哪兒去了呢，是不是紅衛兵砸了，燒了，毀了。你站到明柱回廊前面，活像站到了古人跟前。誰毀壞了古人的遺存，老祖宗會跑過來跟誰算賬的，看這會兒他們不尋事，等著，總有一天他們會來尋的。今兒不尋，明兒尋，後兒尋，總會有那一天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你跑到西北角上掛著的青銅大鐘底下，用拳頭敲鐘，敲來敲去咋也敲不出聲來。看來還是紅衛兵厲害，紅衛兵鐵拳一揮，勢如破竹，摧枯拉朽，「封資修」黑貨一夜之間全黑了，砸了個昏天黑地，稀巴爛，祖墳也挖了，根都不留。那這口青銅大鐘咋就留下了呢？太大？太沉？太硬？搬不動？砸不爛？你鑽到青銅大鐘底下，朝頂上看。又高又大，像個大房子，黑洞洞，陰森森，要掉下來把你扣住就完了，就像孫悟空被扣到金釵里，插翅難逃。人家孫悟空有十八般武藝七十二變，娃們家有啥呢，只有哭爹喊娘，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