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另一個冬,大雪紛飛的冬。幾年沒下過這麼大的雪了,幾年的雪,全下到一個冬里。瑞雪兆豐年。你跳出了農門,依然希望年年豐收,歲歲太平,祈福農村,祝福農民。你感冒了,躺到架子床上看著同學晨練回來,一個個冒著一身臭汗,把一冬的寒冷嘻哩呼嚕一下撇給了你。撇過來的寒冷,你留下來,其實不用誰朝你撇,你在水庫工地上的寒冷早八輩子都攢夠了。一到冬天,臉上、手上、腳上的凍瘡不打招呼便跑過來報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齊齊整整地列隊給你顏色看。你服了,真服了,留在皮肉上的記憶,竟然比留在腦子里的記憶還要準確,還要深刻。你忘了水庫工地上的寒冷,皮肉到時候準會把你叫醒。叫醒了你身上的痛楚,同時喚醒了你心里的痛苦。最苦的是白天明,最痛的是黃明月,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在天上的,太遠,太遠,模不著;在地上的,很近,很近,看不見。模得著、看得見的淨剩下痛苦,一個一輩子也撇不掉的痛苦。你伸出雙手,在半空里晃了晃,想在黑暗中抓住他倆的手,太黑,太暗,抓不住;你伸長脖項,嘬了嘬鼻子,想在空氣里接住他倆的氣息,太弱,太細,接不著;你展開手掌一看,只有痛苦回到手心里。痛徹心扉的痛苦啊,看不到盡頭。
進了校門,滿腦子淨是黃明月的影子。她舍不得你,你放不下她。沒有她的日子里,有思念陪著你。沒有你的日子里,有照片陪著她。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你最消沉的日子里,是她給了你溫情,給了你快樂,給了你力量。沒有黃明月,你在農村的歲月便失去了色彩。無論如何,你是不會不要她。不要她,你便成了當代陳世美,她就成了當今秦香蓮。怕怕,想著就怕。你不是陳世美,她不是秦香蓮。果真成了陳世美,你情願落得「鍘美」的下場。你聞著她泥土味兒的肌膚認識了女人,撫模著她似水的柔情體會到有了女人的感覺。這的確重要,刻骨銘心,難以釋懷。誰的頭一回都很重要,都是歷史性的。風吹過去你過去的歷史,吹開了你新的一頁。花開了,又落了;草綠了,又黃了。一歲一枯榮,自然而然,誰都逃不月兌,誰也停不下來。天還是那個天,月還是那彎月,一年將近,人又老了一歲。風把人吹老了,越吹越老。風翻動著你的歷史,一頁一頁地翻了過去,直到翻到最後一頁。多會兒風再也翻不動你了,你的歷史便結束了,你也就老的不能再老了。
坐在教室里,躺到架子床上,走近水池邊,風把鄉下醇厚的黃土味兒吹了過來。回味起那種味道,你的思緒便由不得扯得老遠老遠的,扯到了黃土高坡,扯到了村野地頭,扯到了灶台炕邊。青苗芳菲,細雨無聲,禿山溝坡,驢叫犬吠。田野風光,歷歷在目,完整清晰,清晰得唾手可得。只可惜,良辰美景,空無一人,沒有她,沒有你;沒有男人,沒有女人;沒有老人,沒有碎娃。空空的,誰都沒有。人都跑到哪兒去了呢?記憶這東西真怪,當你身臨其境時,並不曾意識到那邊風景獨好,也不覺著*情懷,更不會想到一輩子抹不去它縈縈繞繞的印記,時不時會跑出來刺痛你脆弱的神經,活活讓你坐臥不寧、寢食不安。也活該,活該你是個情種。既然是情種,谷子秕子一河灘撒播了出去,空對空放空炮,打飛了,說明你壓根兒就不想把種子種到土里、落地生根,更說開花結果了。不會結下果,你便用不著操心收獲,全當是產能過剩,處理庫存,隨風飛落去吧,免得似水橫流,泛濫成災。你谷子秕子一河灘播撒出去,漫山遍野,飄飄灑灑,隨風散去,放飛在空里的,消散得無影無蹤;播撒到地里的,也不知道落沒落地,生沒生根,開沒開花,結沒結果。你跑去農村倒是落了地,可有心生的根沒生發出來,那無意發的芽不會發出來了吧。誰知道呢?天知道。天知道你到底是沒有落地,沒有生根。你有了你那一畝三分地,那塊兒地那麼美麗,那麼富饒,那麼誘人。在那塊兒美麗富饒的地里撒播下顆粒飽滿的種子,理當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然而,畢竟不是適時的時節,時節到了,你會不失時機地今兒幾粒種子,明兒一行苗子,準備在收獲季里盆滿缽滿。沒到時節,時節不對頭。不對頭的時節,費多大的勁都是白搭。時節到了,不用你操心,自然就瓜熟蒂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