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上班,你來得比誰都早。門房值班老頭兒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你,你跟他點了點頭,抬腳上了樓。天冷了,長安城里空空蕩蕩,辦公室里也空空蕩蕩的。你往窗外看,天空永遠是灰蒙蒙的,活像一張老擦不干淨的老臉,臉拉得多長,陰沉沉的,讓人心里不爽。你不敢深吸氣,怕嗆著嗓子,嗓子老感覺不舒服,像是有啥東西黏著,咳,咳不出,咽,咽不下,誰知道誰在里頭搗鬼作弄人呢。你不抽煙,跟抽煙無關。錯,看上去你不抽煙,其實天天在抽。辦公室里,你和張桂蘭抽那七、八根煙槍吐出來的二手煙;開起會來,煙槍更多,抽得更凶;回到家里,你抽你爸吐出來的煙,而且歷史久遠,還沒生出來就抽上了;走到街上,你抽滿世界吐出來的煙,這煙更豐富多彩,人嘴里噴出來的煙,工廠煙囪冒出來的煙,大街上汽車排出來的煙,名目繁多,應有盡有。為了少抽煙,遇上太嗆人煙氣,你就憋著氣,不出不進,急急火火跑到煙氣少的地方換口氣。經年累月,你憋氣的功夫見長,肺活量大增,可煙還是沒少抽。你渾身一抖擻,豁出來了,干脆打破戒律,改變生活方式,以毒攻毒,抽。不僅是以毒攻毒,也是工作需要,香煙是應酬的工具,人家都抽煙,你干干得坐著干瞪眼,越發顯得你清高了。一抽上煙,你敬他,他敬你,其樂融融,回味無窮,感情一下便拉近了,不近也近不親也親了。張桂蘭苦了,新增了一根煙槍,她就更苦不堪言了。沒治,誰也管不了誰。
過了一會兒,其他處室陸續來了人,開門,拖地,打水。辦公室上班族,一個程序,來遲了的,放下包,也上手幫一把。一天的工作,從拖地、打水、抹桌子中熱熱火火地開始了,誰都得投入其中,除非你是廳長,有通訊員代勞。遲到一回兩回,沒人說你,只要你臉皮厚,不覺得不好意思。反正機關不點到,不打卡,不扣工資,大不了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攢到年終評比先進的時候一鍋端出來,秋後算賬。算就算,毬咬了去!
你沒上幾天班,工作還沒上手呢,說媒找對象的卻一撥接一撥走馬燈似的找上門,門檻都快踏爛了。一開始,你還感覺新鮮,激情四射,看著那麼多熱心人領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大姑娘、小姑娘,心里美滋滋的,左顧右盼,一一檢閱,一個不落。一天天流過去,一個個見過來,見過多少,你已經記不清誰是誰,分不清誰好誰壞,只覺得眼花繚亂,兩眼一抹黑。你揉了揉眼,往遠處一看,啥啥兒看不清,眼花了。人還沒老呢,倒成了老花眼。咋會眼花繚亂了呢,嗨,還是黃明月好。看看看看,又想起黃明月了不是。為啥一老忘不掉她呢,她過得好不,真想去看看她。嗨,想歸想,人家娃都多大的了,怕你見了也認不得了。從前她是個娃,現在她是娃他媽,物是人非事事休,還有啥念想的呢。念想不念想另當別論,只是黃明月的影子烙在你的記憶里過于深刻,人家給你領來的姑娘再好,你把心里頭的黃明月往出一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油鹽不進,全變了模樣。她烙在你的記憶里,死活不走。她兩眼注視著你,你目光留在她身上。睜開眼,她越來越看不清你;閉上眼,你越來越讀不懂她。多少個睜眼閉眼流過去,時光流過了你的眼,流過了她的眼,你的眼再也對不上她的眼,你倆變得誰也讀不懂誰,誰也不認得誰,變成陌路人了。惟一不變的是流過去的記憶,記憶定格在那一瞬間,成為抹不去的印跡。你從抽屜里拿出匯款單存根,翻出她的信,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