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撩開胸前散發,秉嫻坐在檀九重身邊,抱膝望天。
抬頭不見天日,只望見一層灰蒙蒙地陰雲擋在頭頂,連樹葉子都是暗沉的綠。
幽谷的風緩緩出來,樹葉子微微發抖,風是濕的,陰冷滲人。
樹林中,不知哪里蔓延出一股霧氣,緩緩裊裊地飄蕩,霧氣拂面,帶著一股冷澀的味道。
大概靜靜地坐了有半個時辰,才從無邊無際的空茫冥想之中清醒過來。
秉嫻回頭,如夢似幻,看一眼檀九重,還是靜靜地躺在那里。
此刻,卻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眼中亦無仇恨,淡淡地掃了一眼,緩緩站起身來。
必須要找個出路,離開此處。
坐的太久,腿有些麻了,秉嫻簡單地看了一□上,發覺除了在高空落下時候被鳥兒忽然襲擊傷了手臂,竟沒有其他不妥。
忍不住又掃了檀九重一眼。
想到這一節,忍不住又有要笑的感覺。
——的確,何其可笑,如此一個讓她恨不得能千刀萬剮的魔頭,為了救她,死了?!
說出去簡直是個極大的笑話。
「你真是個笑話。」喃喃地,湊近了看一眼,這毫無知覺的死人,他滿身的罪孽,也因他的死,塵埃落定,劃上句讀。
「不是說閻羅王不敢收的麼?」嘴角一挑,「黃泉路上,別太寂寞!」伸出手去,輕輕拍拍他的臉,冰冷的臉,仿佛已經僵硬。
秉嫻縮手,奇怪,心底竟空茫茫地什麼都不在一般。連踫他,也不是那麼難堪讓人無法忍受的事了。
仔細地看一眼檀九重的臉。
一直到現在,才能正正經經地,仔仔細細地看一眼。
閉著眸子的此人,烏發微散,長眉入鬢,面如冰雪,這樣的眉目,輪廓,寸寸是可堪入畫的,平心而論,生得極為出色。
秉嫻歪歪頭,竟有些不認得他,這仿佛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定定看了片刻,秉嫻復又一笑,緩緩地站起身。
拍拍身上泥塵,左右張望了一番,隨意擇了個方向而行。
緩緩走了十余步,忽地听到身後「哇哇」亂叫的聲音,秉嫻皺眉回頭,赫然卻見是那只先前被她趕走的黑色的鳥兒,原來竟一直未曾離開,此刻飛到檀九重身邊,撲扇著翅膀落下。
原來它一直在盯著這具尸體。
秉嫻一驚,心頭緊了緊,但只是略微猶豫,便又轉過身。
剛走了兩步,身後鳥兒的叫聲越發激烈,秉嫻回過頭,卻見不知又從哪里來了一只,正在同先前那一只相爭。
兩個伸長脖子大叫,尖銳彎彎的長嘴不停開合,似乎在爭奪這具尸體屬于誰。
而那個死人卻仍舊靜靜地,一動不動,全然不知自己將成為群鳥的月復中餐。
秉嫻呆呆看了片刻,終于轉過身奔了回來,揮著雙手驅趕鳥兒,大聲叫道︰「滾開,滾開!」兩只鳥兒受驚,撲啦啦飛起來,卻仍在秉嫻頭頂上盤旋不去。
秉嫻握著拳望著,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扔出去︰「滾!」
鳥兒高飛,發出尖銳叫聲,似乎是憤怒。
秉嫻皺眉回頭︰「你真是死了也不讓人好過。」輕輕一哼。
她若是離開,那些鳥兒勢必會飛下來,秉嫻掂量了一番,實在不想去搬動檀九重的尸體,幸好這周圍有許多的枯枝爛葉,長滿青苔的石頭,還有些新鮮的碎石,大概是先前他們從天而降時候,被檀九重一掌劈裂了落下來的。
「你倒是很有先見之明。」頗為嘲諷地笑笑。
秉嫻抱了一堆枯木,橫七豎八地堆在檀九重身上,又去搬那些石頭。
那些鳥兒兀自在周遭虎視眈眈,不知從哪里又多來了三只,像是一群滿懷歹意地魔獸,尖銳的眼楮緊緊地盯著秉嫻動作。
秉嫻不敢遠去,就只在周圍,把能收集的枯木同石頭盡數搬過來。
漸漸地,枯木跟石頭將他半個身子都蓋住了,好像一個粗糙的墳塋,——這樣至少能夠讓那些鳥兒無計可施。
秉嫻搬著最後一塊大石,站在檀九重身旁,準備把這塊石頭放在他的臉上。
怔怔地看最後一眼,嘆了口氣,緩緩彎腰,正準備放手——
一只手自石塊之中破出,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石破天驚地,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差一點兒便會從嘴里蹦出來。
那擒著她手腕的手一抖,秉嫻眼睜睜地望著那塊大石跌向旁邊,石頭落地瞬間,露出底下那人的臉。
他緩緩地睜開雙眸,灰藍色的眸子淡漠地盯著她︰「蘭秉嫻,你真的以為我死了麼?」
用力一拉,秉嫻身不由己跌在他身上,檀九重望著她的雙眸︰「我說過,閻羅王是不敢收我的……何況黃泉路上無你相伴,何等寂寞。」灰藍色的眸子,緩緩地回復清明,盯著她。
先前散卻的所有,都在瞬間重新聚攏,氣撞心頭。
秉嫻死死地望著死而復活的此人︰果然,是邪魔麼?明明已經沒了氣息……居然……還是說這是她的幻覺?
一時失語。
檀九重看看她,又看看掉在旁邊的大石,嘆息道︰「到底是女人,婦人之仁啊……為何不趁著我昏迷的時候,拿這塊石頭在我頭上砸下去……」
誰會如他般狡詐,斷了氣還活著!誰會如他般禽獸,以為對方死了,還要拿石頭砸個稀巴爛?!
但也是檀九重這一句話出,秉嫻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是……」她咬牙,渾身都在發抖,帶著不可遏制的冷,「多謝、指教了,下次,我一定會照做。」
檀九重哼了聲︰「女人,心慈手軟,不過如此。機會錯過就是錯過了,你當還有下次麼?」
秉嫻滿眼都是火星閃耀,陡然失去理智︰「你去死!」發瘋一般,用力掙扎撲了上來。
檀九重略一皺眉,起手封了她一處穴道,秉嫻無力跌坐回去,手足俱不能動,雖然滿心憎恨,卻無計可施,想來想去,道︰「有種你便殺了我,不然我誓殺你。」
檀九重道︰「小嫻兒對我這麼好,我為何要殺你呢。」他低頭看向自己雙腿,緩緩道,「唉,我的雙腿斷了。」
秉嫻心頭一動,這真是所有噩夢當中唯一一絲亮處,當下幸災樂禍道︰「是啊,這輩子怕是站不起來了。」
檀九重掃向她︰「你覺得很可惜?」
秉嫻道︰「很可惜,可惜只是斷了雙腿。」
檀九重輕描淡寫地道︰「沒關系,只是腿斷了而已,仍舊能伺候的蘭大小姐高興,是以你不必露出如此惋惜之態。」
秉嫻雙眼噴火,壓著胸口火氣,冷笑道︰「哥舒九,難得你還有這種閑情逸致,不過想想也是……如今你只剩下一張嘴了,自要盡情地胡言亂語。」
檀九重雙眸之中的笑意更濃︰「一張嘴麼……那也不差,當初公子離沒教過你麼?」
秉嫻一怔,而後明白過來,臉頰頓時攀上紅暈,盛怒之下,更是艷色無雙,顫抖著聲音罵道︰「下賤!」
檀九重見狀,嘆了聲,道︰「可惜,可惜……此處荒無人煙,若是我如今好端端地,定然叫你說不出話來,求我……」
「閉嘴!」秉嫻尖叫一聲,不去听他亂說。心中亂糟糟地,又惱又是後悔,把自己罵了個十萬八千遍,為什麼居然就真的以為他死了?為什麼沒有把那塊大石頭砸在他的臉上?為什麼要替他趕走食肉的鳥兒?如今又听到他如此胡說,看他自在神態,懊惱氣急之下,氣迷攻心,竟然暈了過去。
檀九重見秉嫻忽然倒下,皺眉握住她手腕把了把脈,才輕輕一笑︰「小丫頭。」將秉嫻抱過來攬入懷中,一手撐地,坐起身來。
身上盡數是枯枝亂葉,還有石頭疊在身上。
檀九重揮手掃了掃,望著整齊疊在腿上的石頭,石頭底下是些樹枝跟枯葉撐著,目光一動,面露笑意。
將石頭亂葉弄開,低頭端量了一番雙腿,喃喃道︰「果然是有些傷得不輕。」話雖如此,面上卻絲毫沮喪懼怕之意都無,仍舊是那副淡漠之色,似乎是看著別人的雙腿。
秉嫻悠悠醒轉之時,天色已有些暗。
檀九重的臉就在眼前,好像噩夢未醒。
秉嫻大叫一聲,然後鎮定下來。
檀九重見她露出防備之色,卻不以為意,淡淡道︰「小嫻兒,你這麼瞪著我做什麼?」
秉嫻咬牙不語,眼神如刀。
檀九重道︰「你過來。」秉嫻道︰「你想如何?」檀九重道︰「我腿上的傷,我自己無法收拾,你來給我……」話猶未落,秉嫻又驚又笑,道︰「你在做夢麼?我恨不得你死,你卻讓我替你處理傷口?」
檀九重道︰「是啊……你不幫我也成,大概我很快就要傷勢過重而亡,可是……我死了不要緊,小青衣也要跟著遭殃了。」
秉嫻猛地轉頭看過去︰「你說什麼?青衣怎麼了?」
檀九重道︰「他在我的兩個手下手中,我是為你墜下來的,倘若我不能活著出去,恐怕他們會遷怒青衣,但倘若你乖乖听我的,就算我真的會死,我自會把我的信物交給你,你帶出去,他們見了,便會放人。」
秉嫻半信半疑,檀九重道︰「你也知道我傷的極重,怕是活不了的,我先前死的時候,你尚存三分憐憫,如今還在猶豫什麼?」
秉嫻道︰「我對死人從來都是心存憐憫的,禽獸則不然。」
檀九重道︰「但你對小青衣卻不僅是心存憐憫,難道為他做這點兒事都不能麼?唉……虧得小青衣為了你,跟門中反目,被重重追殺……你可知道他若是被追回去是何種遭遇麼?說起來,我的手下若是見不到我,怕就會把他扔回去,到時候……墜葉飄香刑堂的手段,十八般地獄也不過如此……」
秉嫻望著他侃侃而談的淡漠臉色,心中只想自己先前抱著的那快石頭砸落在他臉上的情形,必定十分好看。
秉嫻親自動手之時,才察覺兩件事,第一︰檀九重的傷比她所見的更重一些。第二︰她有些下不了手。
這兩條腿的骨頭都已經斷開,戳出皮肉,像是兩截斷了的樹枝,鮮明銳利的骨碴子露在外面。
秉嫻本以為看到他傷的如此之重自己必定會歡喜,但她卻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望著這般慘狀,手都在抖,目不忍視。
虧得那禽獸還一臉淡然,淡淡指點道︰「那一塊骨頭也不要丟了,或許能長起來。」秉嫻的手狠狠地抖了許久,終于顫抖著將那骨片塞回去,滿目創口,鮮血淋灕,——真是超出凡人所能承受的範圍。
把檀九重的雙腿「回復」原狀,又將衣襟撕破成條,把那雙腿裹住,檀九重自始至終都未曾哼上一聲,冷靜地如一個旁觀者。
秉嫻本想在這過程之中使些壞,譬如故意弄疼他之類……但到底,疼得卻仿佛只是她。
做完這些,秉嫻來不及清理被血染透的雙手,就地坐下,向後便倒。
胸口起伏不定,不停地喘息,雙眸呆呆地望著頭頂,才驀然發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而空氣沉悶潮濕,如同此心。
偏生旁邊檀九重道︰「小嫻兒,你肯如此待我,我甚是欣慰。」
——分明是他用青衣要挾。
秉嫻連反唇相譏的力氣都無,只是定定地望著灰茫茫的天空,入夜青黑的天幕,看不到星月。
檀九重看了看自己的雙腿,又看秉嫻,順著她的視線往頭頂看去,道︰「在想什麼?」
秉嫻道︰「檀九重,你是人嗎?」若是平時,這句定然是帶著激憤嘲弄之意,但是此刻,卻只是淡淡地問。
檀九重道︰「如何?」
秉嫻道︰「或許,我上輩子欠你許多許多,這輩子才遇上的。」
檀九重凝神想了想,道︰「或許,又或許……」沉思著,並不說下去。
夜色漸濃,頭頂無星無月,並無天光,但此處竟反而不怎麼暗淡,秉嫻留心一看,卻見不知是些什麼東西,自地面飛起來,眼前浮光點點,如一盞盞小燈籠,飄搖不去。
秉嫻定神看了會兒,緩緩地爬起身來,打起精神道︰「你要我做得我都做了,信物呢?」
檀九重道︰「我還沒死,送佛送到西再說,小嫻兒,我知道你是極好心的。」
秉嫻道︰「承蒙指教,那不過是婦人之仁,我不會再這樣了。」
檀九重道︰「你可知女人因何可愛麼?便是因為她們天真,柔弱,惹人憐惜……」
秉嫻道︰「你說的是玩物罷?可供你隨意把玩,玩夠了便扔掉。」
檀九重唇邊露出一抹笑︰「小嫻兒,對我來說,你跟別人是不同的。」他的聲音有些低沉,雙眸凝望秉嫻,神情難辨真假。
秉嫻挑了挑眉,湊近了他,道︰「有何不同?」
檀九重望著她的眸子,只覺得這漫天的星光或許都在這雙眸子里,溫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喜歡你的。」身遭的微光聚攏過來,將他的臉映的若隱若現,那張本來就極惑人的臉,越是驚心動魄。
秉嫻微笑道︰「如此,我真是……榮幸之至……」柔聲說罷,檀九重也輕輕而笑,手卻極快一動,將秉嫻揮向自己腦後的手腕擒住,帶笑輕聲問道︰「榮幸到要拿石頭來打我麼?」
秉嫻咬牙道︰「不管你信不信,這也是我喜歡你的方式。」
檀九重笑道︰「我真是感動,小嫻兒你果然是喜歡我的……我要如何報答你這份深情厚意呢?」他自顧自說著,擒著秉嫻的手,將她往自己胸前一拉,另一只手便抱上她的腰,低聲喃喃道,「雖然我不能動,但……」濕潤的氣息,一點一點噴上秉嫻的頸間。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叫做「落花人獨立」,真是很適合啊……九哥連獨立都獨立不起來了……餡餅快趁機把他干掉……
九哥︰因為很多親(?),送上了溫馨(?)誠摯(?)的問候,我被深深地感動了(?!),于是決定還是暫時不要死了……謝謝大家的關心(?!)……請繼續支持九哥(…???…)
——唔,人類已經不能阻止九哥了……
——我繼續默默地爬走修,改,修,改,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