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鐘英雄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軟蛋與血性

作者 ︰ 十格

跑東郊煤礦這條線的中巴大多是老爺車,一路下來能把人顛得散架。

陳默把外衣月兌了墊在腿上,讓小丫頭枕著睡覺,自己則望著窗外流逝的景物發愣。再有一個多小時,就要到家了。

事實上,他到現在仍有點不敢相信,打拳能賺這麼多錢。

那兩萬八千三百塊拿到手後,他數了七遍。

陳默干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小煤窯背煤,每筐5毛錢,兩邊肩膀上磨出的血痂將近一指厚。那年他十二歲,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天盛著涼水的桶里,不知道被誰扔了煙頭進去。水中那股難以形容的焦油味讓他很想吐,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照喝。

井下沒有第二個干淨的水桶,正如他現在找不到第二條更好的路。

當時有個江北人對陳默一直不錯,那家伙又黑又瘦,不背煤的時候總是醉醺醺的,說爺們不喝酒就等于白來世上一遭。某個日頭暴烈的午後,一幫人躲在井下吹牛,江北人扒拉著搪瓷缸里已經餿了的飯,說要是哪天自己發了財,一定把跟人跑了的老婆找回來。他被工友笑得很慘,卻不以為意,還問陳默將來有錢了最想干啥。

陳默記得自己的回答是,買一屋子米,給陳靜天天煮干飯吃。

最難捱的那些年,煤礦家庭大多會在吃飯時燒一鍋稀粥,一點干飯。因為要下井賣體力的緣故,只有男人才能吃干的。陳默在小煤窯背煤,煤窯方面每天管一頓中飯,他向來搶著要鍋巴,少點也無所謂,因為可以帶回家給陳靜吃。那時候家里條件極差,一日三餐都喝稀粥,根本沒有煮干飯這麼一說。有一回陳靜在家餓得頭暈眼花,跑去小煤窯找哥哥,走在山路上看到一棵野桃樹結了果,便過去摘。那桃樹生在高坎上,陳靜年紀太小,也不知道凶險,一腳踏空摔得半天爬不起身。最後她走到煤窯的時候,額角上的血還沒干,望著陳默卻笑得很開心,捧出十幾個又青又小的野桃子,說哥哥我一個都沒舍得吃,我倆現在一起吃啊!

陳默在煤窯跟成年人打架連眉頭都不皺,那天卻哭得跟狗一樣。他發誓自己這輩子一定要賺大錢,讓妹妹吃飽穿暖,無憂無慮。

每個人都會有瘋狂一把的念頭,但陳默這次購物並非失控,而是做了自己一直想要做,卻沒有能力做到的事情。他已經記不清陳靜多久沒有買過衣服了,妹妹無論品貌學習都是同齡女孩中首屈一指的,生在這樣的家庭,只能說是委屈了她。

今天陳靜穿著那件毛呢大衣走在放學人群中,引來了無數驚艷的目光。小丫頭很難為情,跟在後面的陳默卻在微笑,心態有如老人般平靜。

「二毛,起來啦!」中巴到站後,陳默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妹妹。

兩人下車又走了幾里路,高聳的煤矸山和井口已出現在視野當中。小時候陳默常在這條路上扒拖拉機去學校,兩手掛著後斗,弄得滿身都是煤塵。有時候踫上脾氣好的駕駛員,還會停下來讓他站到駕駛座邊,一路「突突」威風凜凜。

熱火朝天的煤運場面如今早已不見,陳默走到礦區遠遠就看見了大商店門口擺著的修車攤,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獨坐在那里,低頭用三角銼銼著自行車胎,四周冷冷清清。

「爸爸!」陳靜奔了過去。

陳老實抬起頭來,看到陳靜有點不敢認,慢慢才露出笑容。這個五十出頭的男人早已花白了頭發,穿著破舊的滌卡工作服,左手少了三根指頭。當他看到小丫頭身後的陳默時,頓時站起了身,驚喜地瞪大眼楮。

「小默,你也回來啦!」陳老實在身上胡亂擦了擦手,接過陳默拎的東西,「回家,快回家!」

陳老實本名陳進寶,由于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的性格,才得了這麼個綽號。他是礦上第一批下崗的工人,接到消息在家躺了幾天,之後就擺起了修車攤,直到現在。

陳默跟父親的話一直不多,這會兒見到他微微佝僂的背影,卻禁不住心里發酸。陳靜冰雪聰明,笑嘻嘻地一手挽了他,一手挽了父親,變著法子引兩人說話。半路上白小然來了個短信,問陳靜到家了沒,某人是否在身邊。陳靜邊回信息邊抿嘴偷樂,全然沒注意到街坊鄰居投來的異樣眼神。

晚飯時陳靜做了幾個菜,又買來酒,先是給老子斟上,再給陳默倒了杯,「哥,你也喝點!」

陳默瞪了她一眼,小丫頭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

陳老實悶頭喝了兩杯酒,見兒子始終不動,正尋思著找個話頭,門外卻傳來一個故作驚訝的聲音,「陳哥,家里來客了?我可是老遠就聞到酒味啦!」

「是王科長啊,吃過了沒?」陳老實站起身來,招呼走進門來的中年男人,「小靜,小默,叫王叔!快給你王叔搬個凳子!」

陳默坐著沒動,陳靜勉強笑了笑,起身搬了張條凳。

「我听礦上人說,陳哥家里來了個明星一樣的大小姐,這才跑來看熱鬧,想不到原來說的是小靜啊!還真是女大十八變,現在越長越漂亮了,你看看這身穿戴打扮,可不就是明星嗎!」王志剛嘿嘿笑了幾聲,坐下後從口袋里模出煙來,丟了根給陳老實,想了想又把煙盒轉向陳默,「小默子抽不抽煙?怎麼看到我也沒個動靜啊,不認得了?」

「怎麼會不認得呢,你頭上那道疤不是我砍的嗎?」陳默淡淡地回答。

王志剛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舉著煙盒的手也僵在了空中。

陳默在小煤窯背煤那年,母親得了肝硬化,陳老實每次去礦上報銷醫藥費,都會被財務刁難個半死。有一回這老實人也急了眼,跟財務嚷嚷起來,被保衛科科長王志剛幾拳砸得滿臉是血,連手都沒敢還。那財務是王志剛的小姨子,兩人之間不干不淨是全礦皆知的事情。陳老實原以為挨過打就完事了,卻沒想到第二次去報銷,又被喝多了的王志剛左右開弓扇了十多個耳光,讓他立馬回去喂病癆鬼婆娘吃老鼠藥,省的礦上再往無底洞里扔錢。

陳默知道事情後整夜沒睡,第二天仍舊照常去煤窯上工,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直到母親在一年後去世,下葬的第二天,陳默找了張報紙裹起家里菜刀,直接到保衛科找到王志剛,二話不說跳起來就是一刀。他個子太矮,跳起後卻照樣劈到了對方頭上,王志剛一模一手熱,當時就癱了,整個辦公室亂成一團。由于王志剛的傷並不重,當時煤礦又在評市級「安全防範先進單位」,這件事最終被捂了下來。保衛科的人後來要收拾陳默,卻被他簡簡單單一句話弄得全體傻眼,愣是沒敢動手。

「除非把我整死,不然你們這輩子都別想安生!」十二歲的陳默所展現出的狠勁,直到今天仍讓王志剛記憶猶新。此刻听他舊事重提,王志剛尷尬半晌,忽然大笑起來,「過去事不說啦!小默子,來,王叔敬你一杯!這杯酒喝完要是覺得還不痛快,再砍我一刀都成!」

「小默你說的什麼胡話,趕緊喝酒!」陳老實怒喝一聲。

「我開玩笑的。小時候不懂事,王叔是干部,大人有大量,怎麼會跟我一般見識。」陳默也笑了笑,端起杯子沾了下嘴唇。

「唉,什麼干部不干部,礦上效益不景氣,一個月就發三百生活費,拖了半年沒動靜啦!」王志剛喝完酒長嘆一聲,夾了塊豬頭肉在嘴里嚼得嗒作響,眼珠一轉看到陳靜放在桌上的手機,驚嘆道,「小靜都用上手機了?這玩意得上千?」

「一千二,我哥買的。」陳靜沒注意陳默的眼色,驕傲地承認。

王志剛嘖嘖幾聲,望向陳默,試探著問︰「小默子,這些年在城里讀書,你好像也沒管你爹伸手要過幾回錢,到底在哪里發財啊?」

「發啥財,王叔有話直說。」陳默的態度似乎和緩了許多。

「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到現在還閑在家里,王叔想求你拉他一把,幫找個跟你一樣能掙錢的活……」王志剛訕訕說。

「這個幫不了,我干活的地方不招人了。」陳默一口回絕。

王志剛明顯很失望,連酒也不喝了,猶豫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小默子,我知道你還記恨我,王叔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了,也拉不下老臉開這個口,你就行行好!」

「王叔,我是真幫不了忙,就算還招人,我干的活你兒子也干不了。以前的事,其實我還得謝你。要不是有你這樣的人逼著我往前跑,我根本沒力氣撐到今天。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我就躺在床上想,我媽還在地下眼巴巴地看著,等她的兒子女兒爭氣,所以我死都不能垮。」陳默平靜地說,「現在麻煩你滾,我怕我再多瞅你兩眼,會忍不住去找菜刀。」

王志剛出門的時候垂頭喪氣,臉色比死人還難看。陳默冷冷地看著他走遠,回過頭來,卻發現小丫頭正凝視著自己,滿臉淚痕。

陳靜回自己房間後,陳老實看了看兒子,悶聲開口︰「小靜說你現在很能掙錢,不過從來不說是怎麼掙的。你現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多嗦。只希望你不要走歪路,做什麼事情的時候,都想一想自己還有個妹妹要照顧。」

「我知道。」陳默回答。

「你媽自從得了病,我倆那點工資就一直存不起來。人一窮就沒底氣,再加上報銷醫藥費要經過那女人的手,所以王志剛揍我那會,我只能抱著頭給他揍。你妹妹小時候常被人欺負,都說有個軟蛋的爹,你就常護著她跟人打架,我看得心都疼得直哆嗦。可是沒辦法,你媽生病,咱硬不起來。」陳老實喃喃地說。

陳默低著頭握緊了拳,還在愈合期的那條胳膊開始隱隱作痛,他卻渾然不覺。

「後來礦上說沒錢了,不再管你媽的死活了,我就去了礦長家,王志剛那天也在,一看到我就嘴里不干不淨的。我沒搭理他,問礦長是不是不打算報你媽的醫藥費了,礦長說是,還讓我滾出他家。」陳老實出神半晌,露出澀然笑容,「我就一刀把自己手指剁了,說你要讓我老婆死,我就讓你全家陪葬。礦長腿都軟了,王志剛當時就尿了褲子,我說什麼他們都拼命點頭。這事就這麼過去了,你媽又在醫院呆了一年才走的。我是個沒能耐的人,掙不到錢,只能指著礦上伸手。你不要學我,要出人頭地,更要踏踏實實地走路。男人這條命,不只是為自己活著。」

「爸!」陳默震驚地望向父親,這才知道他那三根斷指,並非是在井下弄殘的。

當年的場景至今猶在眼前,陳默還記得父親手上裹著被鮮血浸透的破毛巾,一邊安慰嚇得大哭的陳靜,一邊沖自己苦笑的模樣。

父親不是個善于說謊的人,這件事卻一直瞞到了今天。陳默瞪大了眼楮,只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即將奪眶而出,卻硬生生忍了回去,「爸,你怎麼從來都不說?」

陳老實向他舉了舉杯子,仍舊是滿臉的木訥本分,「你媽要是還在世,我寧願天天被人叫軟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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