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護病房里很安靜,消毒水的味道讓陳默有點恍惚。
當年礦上衛生所還沒有一次性注射器,醫生總把針頭放在高壓鍋里加熱消毒。衛生所門前種著許多梔子花,幾個實習醫生喜歡把花骨朵塞進小藥盒,扔在常青樹叢間。扎著兩根小辮的陳靜每次去打針都會大哭,有時候陳默找到那些藏著芬芳的藥盒,便會引得她破涕為笑。
記憶是種奇妙的東西,多年前的畫面會由于熟悉的氣味而復蘇,最近的片段卻已經變得模糊。
陳默不記得于大等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那批持械行凶的伏擊者面對他的恐怖重拳沒有一個退後,卻在老兵加入戰團後不久就喪失斗志,四散而逃。
陳默從一開始在等的就不是幫手,而是掩藏在黑暗中的強敵,見到他們一時也頗為意外。于大等人動手時的殺氣跟卓倚天有些仿佛,但卻更為濃烈,一拳一腳凶狠凌厲,有時候習慣性地使出鎖喉撩陰的殺招,總在最後關頭自己硬生生收勢。在老兵們眼中,這里當然不是戰場。于大在又一次留手後,卻被對方趁機挺著家伙刺來,不禁火起,吐氣開聲赤手抓上刀鋒,另一只手搭上去一絞。那人的胳膊頓時發出「 嚓」脆響,長聲哀嚎軟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楊瘋子找來的這幫人無一不是街頭悍將,卻是初次面對從生死沙場中走出的兵王,身手與意志的踫撞立見高下。以往與人毆斗時,這幫大混混只要拎上家伙,眼前看出去就是一片等著被宰割的魚肉。但在今天,他們只覺得這幾個半路殺出的家伙有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壓迫感,就仿佛皮囊里包裹的是鐵,是鋼,是永不可摧的某種東西。隨著老兵們身上的殺氣越來越重,出手漸漸不受控制,終于有人完全崩潰,大叫一聲轉身而逃。
包括被飯盒砸暈的楊瘋子在內,沒能逃得了的混混都躺在地上,差幾個就滿十桌麻將,警方到場後幾乎以為他們才是受害者。陳默總共被砍了五刀,光是背上兩道傷口就縫了70多針,警員在醫院看得倒抽涼氣,他卻始終面無表情。
「怎麼不及時報警?防衛也有防衛過當,你不知道嗎?!」到了老街派出所,一名年輕女警坐在了陳默面前,目光銳利。
「我那會兒是想打電話,哪有手啊!」陳默顯得很無辜。
「少跟我來這套!」女警將厚厚一疊初檢報告扔到他面前,露出冷笑,「自己看看那些二流子傷成什麼樣,以暴制暴恐怕才是你的想法!來不及打電話,你為什麼不跑?你想跑他們能留得住嗎?」
陳默沒看報告,而是看著她,「警官,我不跑不是因為我想打他們,我書讀得不多,從小就認邪不壓正這個理。他們是多大的混子跟我沒關系,我本本分分上班踏踏實實做人,不做虧心事,不丟祖宗的臉,為什麼看到他們要跑?」
女警沉下了臉,用力一拍桌子,「邪要是能壓正,還要我們干什麼?!到了老街轄區,你以為這幫二流子犯完事還能逍遙法外?我已經接了不下二十個電話,意思都是要私了,說跟你們迪老板娘談好了。我的回答是民事糾紛可以私了,現在涉及刑事犯罪,天王老子來了也別想保出這幫人!」
陳默看著她眼中的憤怒之色,不由想起林輕影當初那番話中,提到的「正氣」二字。
「我必須警告你,私斗絕不可取,以後這點小聰明別在我面前拿出來玩。今天先回去等候傳喚,有事隨叫隨到!」女警一番訓斥後揮手讓陳默走人。
「我朋友在哪里?」陳默問。
「跟我聊了兩句,早就回去了。」女警端起茶杯喝了口,淡淡地說,「他們是真正的英雄,你最好別把路引偏了。」
陳默臨走前忍不住又看了女警一眼,總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始終想不起來。
林輕影派的車直接把陳默送到了延城醫院,一路綠燈通行無阻,直接入住特護病房。今天已經是住院第五天了,他蜥蜴般的復原速度讓醫生護士盡皆愕然,為此還召開了一次專家會診,卻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板娘沒親自來過醫院,王英慧倒是天天都送雞湯,把老公罵得狗血噴頭,說他沒把弟弟看好。沈大力雖然叫冤,卻不敢多話,趁王英慧不注意,把保溫桶里的雞大腿撈出來吃了。
「我好像沒什麼事了,咱們辦出院手續!」此刻陳默的要求讓沈大力夫婦嚇了一跳。
陳默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甚至沒注意兩人的臉色,仍舊苦苦回憶到底在哪里見過那個女警。這種抓不住東西的無力感有如芒刺在背,讓他總覺得像在被窺視著。
那天晚上一直隱在暗處沒動的影子,也帶來過同樣的感覺,但陳默卻能從阿瑞斯機器人的感知反應中辨識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湛陽佬,方鐵衣。
辦完手續剛走出醫院,林輕影打來了電話,听上去語聲溫婉如故,「你這麼不珍惜自己的身體,讓我怎麼放心?事情差不多都處理好了,該說的都說了,你不用管別的,專心養好傷就行。」
陳默掛機後笑了笑,看著莫名其妙的沈大力,隨口把他偷吃雞腿的勾當告訴了王英慧。
等出租車到了老街,沈大力兩只耳朵早已被扯得通紅,下了車大罵陳默不地道。王英慧是頭一回來叢林迪,看著今非昔比的老街不時感嘆,注意到那些本地街坊投向陳默的古怪目光時,不禁怔了怔。
楊瘋子在家門口的名聲並不好,老街人沒有願意自家孩子跟在他後面轉悠的。護犢子是一回事,看著孩子尋死又是一回事。近些年老街房價水漲船高,家家戶戶都有錢,這好日子才開始,自然不希望小輩在外面瞎胡搞,把一生都搭在歪路上。楊瘋子家里條件不錯,卻偏偏是出了名的定時炸彈。在老街人眼中,他這份悍勇不但沒什麼了不起,反而透著些無可救藥的傻勁。
混混?到頭來能混到點什麼?進了號子所謂的哥們能看你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十年八年呢?除了爹媽血親,誰還記得有你這麼個玩意?
陳默迎著那些視線,慢慢往北街走,半路上被一個癟著嘴的老太太攔住。老人走路都巍巍顫顫,腰身佝僂,上來就拽住他,昏花的老眼淌著淚,「小哥,我孫子那天晚上也去打你了,關到現在還沒放回來。我知道他不學好,可他是我的心頭肉啊!求你抬抬手別告他,我給你跪下……」
王英慧今天過來原本就是想見識見識老街人到底蠻橫成什麼樣,卻沒想到踫上這麼一幕,想要上去罵,又哪里罵得出口,自己眼圈倒是先紅了。
陳默扶著老人不敢撒手,大聲說︰「您放心,我不告,指定不告!」
「真的?」老太太看著他手腕處還沒拆去的紗布,有點不敢相信。
「真的!」陳默沖著她笑,周遭的街坊面面相覷。
告不告已經無關緊要了,那位女警就算強硬到底也不會有用——方鐵衣跟他背後的靠山要是連撈人都做不到,以後還會有誰幫他們辦事?更不用說林輕影在輕描淡寫的言語當中,已經明顯透露出的訊號了。
老太太的家就在街邊,拄著拐棍回去端了一碗剛燒好的茶葉蛋,硬是塞給陳默。到了叢林迪,沈大力帶著老婆跟于大等人打招呼去了,陳默望著三個老兵,咧嘴一笑。
只有于大沖他略微點了下頭。
陳默搬了個凳子,到酒門外靠牆坐著,眯著眼在陽光下剝起茶葉蛋。他的臉色仍舊透著蒼白,嘴唇枯干,咬到蛋黃時有一些碎屑落在了腿上,便用手指拈起來送回嘴里,動作像個暮氣沉沉的老人。
對街一個戴著粗金鏈的中年男人看了他半晌,走過來笑笑,招呼說︰「是陳哥?我姓馬,外面的朋友叫我馬六指。」
「吃茶葉蛋嗎?還熱的。」陳默似乎並不奇怪有人來搭話,頭也沒抬,遞出一個蛋。
中年男人模了模肚子,常年在南市醉花里養出來的刁口味像是突然改變,直接蹲在陳默身邊,接過他手里的蛋在地上敲敲,剝起了殼。
「陳哥,喝水。」最漂亮的女服務生端出杯紅茶,臉比茶還紅。
「麻煩給我也倒一杯,噎到了……」馬六指梗著脖子,艱難地說。
當晚叢林迪爆滿,來的都是些走路一搖三晃的年輕人,帶著幫太妹。有了前車之鑒,服務生不免心頭忐忑,這幫客人卻老老實實一張張付的現鈔,沒有掛賬,沒有滋事,連叫酒保都是一口一個「哥」。
迪被捧了整整一周,馬六指的嘍走後,生意總算是有點起色了,但仍舊不算好。
老太太的孫子綽號「小刀」,放回家後,被她一把揪住逼著過來道謝。一米八十多的大小伙子,硬是服服帖帖,怕老人摔了,走到半路便背起了她。
小刀進了迪咬牙半晌,仗著老人有點耳背,勉強謝過陳默後壓低了聲音︰「放我出來不是你的功勞,少他媽裝好人。看在我***份上,以後我不會砍你,你在老街最好別太囂張。」
陳默扶著老太太坐下,從道謝感恩一直听到要給他說老街媳婦,至始至終沒正眼看過小刀。
寒假的最後幾天,陳默陪著高洋在老街上閑逛,看人家場子的生意,老遠听到一聲驚喜交集的尖叫︰「陳默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