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生與死
陳默小時候一直認為生或死,不過是餓肚子和不餓的區別,再沒別的。
等到再大些,他開始明白事情跟想象中不一樣。
成人後,他更加清楚責任的意義,有時不得不拼命求存,游走在生死邊緣。一只腳踏在棺材里的感覺並不好,在知道雙尸這種古怪存在之前,如果有人說他已死,那他多半會認為對方是在威脅,或者嘲諷。
但現在,這句話的意味完全不同。
陳默回到船上隨口敷衍過兩女,早早就睡下了。他仍跟銅尸在一個房間,後者身上有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冰冷而安詳,像被濃厚的夜色籠罩。
陳默莫名其妙地覺得安心,像喜歡聞汽油味道的人坐在卡車駕駛室里,有種說不出的輕松感。
他又細細想了一遍之前的情形,那印第安人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都跟瘋子毫無關系,問話時臉上強烈的驚詫之色,也不像是作偽。
盡管這個問題足夠詭異,但陳默卻覺得他是真的想從自己這里得到答案。
我死了?哪個方面?
陳默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望著天花板,眉頭越鎖越深。
他是在暗指我沒找到生存的意義,所以可以稱為行尸走肉?看他的模樣也跟我差不多,土包子一個,又怎麼可能會上升到哲學家的地步?況且在屠宰場大談人生,豈不是找死嗎?
想到莫問天曾經展示過的另一個「自己」,陳默不禁脊背發涼。在李逵還是李鬼這個問題上,他動過疑心,但看駱四的表現,似乎自己是克隆體而並非原版的可能性不大。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自己是克隆體,那也是具備一切生命體征的克隆體。有心跳,有呼吸,有思想,跟印第安壯漢所說的死人,似乎扯不上任何關系。
難道他是在說,我並非真正的生命?
陳默有點心煩意亂,索性坐了起來。銅尸隨著他的動作而動了動,隨即又僵在那里,像裝了廢舊電池的機械玩具。
陳默走出房間時,嘗試著下達了一個「別動」的指令,阿瑞斯機器人的運行也跟著滯了滯。銅尸果然保持木立,直到他推門而出,也沒有動彈半下。
洛璃搬了個床墊,就睡在門口。她很警醒,盡管陳默的腳步悄然無息,不會比輕風更惹人注意,她細微的呼吸聲還是有著瞬間變化。陳默停在原地,等了片刻,她才重新陷入熟睡。
這段時間下來,想必她也是累得狠了。陳默定定地看了洛璃一會,從外面透進來的燈光微弱無比,勉強能看清她的臉龐。
洛璃秀氣的眉梢微蹩著,像剛做了場惡夢,鼻翼邊全是細小汗珠。她看上去很無助,也很柔弱,陳默當然知道她絕不像看起來那麼柔弱,但也沒有看起來那麼堅強。
她畢竟是個女孩,如今卻連睡覺都守著他。陳默眨也不眨地盯著對方,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鑽井平台上看不到幾個警衛,但暗哨卻很多,監控探頭密布了每一個角落。陳默費了很大的周折,才模進平台第二層。
他遠遠就看到了那個印第安人。
**感知沒能幫上陳默太多的忙,對方確實沒走,且像知道他會找來一樣,等在了拳手居住區的必經之路上。
「跟我來。」印第安人的英語還是那麼蹩腳,投向陳默的目光中也仍然帶著異樣。
兩人一前一後攀上扶梯,坐到整個鋼架結構的最高處,視線所及東南西北全是汪洋大海,平台如海中孤礁。
印第安人個子雖大,但極為靈活,絲毫不比陳默動作慢。坐定後他沒去在意腳下足以粉身碎骨的垂直距離,怔怔望向星空良久,忽然轉頭問陳默,「你都知道了?所以才會來找我?」
「知道什麼?」陳默見他又在打啞謎,不由火大。
印第安人停頓了一下,海風讓他的長發在空中飛舞,看上去像是升騰的黑色火焰,「你是個死人,只不過現在被一種力量支配著,又活了過來。」
「死人還能跟你爬這麼高?」陳默笑笑。
「還魂的先例在我們部族中早就有過,巫師們認為那是神跡。」印第安人也咧開嘴,牙齒潔白,「我叫山風,你叫什麼?」
「陳默。」
「我們看上去差不多,我好像比你黑一點。」印第安人性子淳樸,全無心機,山風也同樣是想到什麼說什麼的做派,「那些白人讓我來對付你,我說你是重生行走的靈魂,沒有人能殺得死你,他們這才肯罷休。」
「那些家伙是幫潘多拉做事的?」
「好像是,我听過這個名字。」
陳默想了會,緩緩問︰「你說我現在又活了過來,這算什麼意思?」
「我有個族人叫白狼,跟其他部族打仗,被箭射穿了腦袋,我們就把他埋了。過了幾天,他自己從土坑里爬出來了,又回了家,不管別人說什麼,都不理睬。巫師說他是有事情沒完成,所以才強留在世間,我們都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又過了一段時間,白狼的老婆在放牧的時候陷進了沼地,他明明呆在家里,也不知道就怎麼趕了過去,救了老婆,回來的路上一頭掉下馬,這才真正死了。」
山風指了指心口,看著陳默,「死過的家伙,就算這里還跳,也和其他人不一樣。你跟那時候的白狼很像,隔得很遠就讓人覺得冷,這種味道我是不會忘記的,也不會認錯。」
這印第安人說的什麼冷不冷,倒跟陳默在銅尸身上感受的氣息差不多。如果僅僅是死過就能讓他察覺到異樣的話,當初在潘多拉的時候,陳默覺得自己就已經算是達標了。
「看樣子是我多想了。」陳默思忖了一會,苦笑。
有雙尸和克隆體的沖擊在前,這麼一句突兀之極的問話才會引發誤導,再加上山風的造型跟職業神漢無限接近……陳默覺得自己現在的疑心病實在是重得可以,簡直到了搞笑的地步。
山風似乎是還想補充些什麼,卻現出迷惘之色,搖了搖頭說︰「我只知道沒有月神的庇佑,你們是活不過來的,月神不會憐憫壞人。我能看到,現在支撐你的那股力量很強大,但你只掌握了一小部分。記得我的話,崇拜自然才能融合自然之力,一粒沙一捧土都有靈魂,你需要做的就是領悟。它們已經存在無數個年頭了,古老的東西會讓你明白你是誰。」
「嗯,謝謝你。」陳默記得古蒙姑娘塔娜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得走了,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不用趕著去那個世界。」山風站起身,抱了抱陳默,目光澄澈,「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就盡早去做吧!」
他話音剛落,人已從高台上一躍而下,雙手接連在鋼架上借力,如同巨猿般蕩了下去。
陳默獨自呆了很久,反反復復數著最近從賽事中得來的那幾百個升級點,最終還是一個都沒舍得用。
他確實是有未了的心願,但已不再相信,那會是最後的心願。
回到船上,燈火卻是通明。卓倚天和洛璃都衣裝整齊地等在那里,見他回來不約而同哼了一聲。
「去哪兒了?怎麼總是這樣,也不打個招呼,害老子提心吊膽半天!」或許是燈光的緣故,卓倚天看上去血色略好了些,精神也很旺盛。
洛璃守在門口還讓陳默溜了出去,原本已打定主意要質問他,這會兒見卓倚天發飆,頓時轉移了注意力,「他去哪里,憑什麼要跟你匯報?」
「我在跟他說話,你又憑什麼插嘴?」卓倚天冷笑,「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不記得當初我是怎麼收拾你的了!」
「你錯了,我這個人向來記仇,誰欠我多少,該還多少,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洛璃瞥了她一眼,目光輕蔑,「不過現在卓探員都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了,我就看在陳默的份上,先不找你算賬。也省的打贏你,你哭著喊著說我佔了便宜。」
「別啊,要算賬就趁早。我現在身體是差點,不過收拾洛妹妹應該是不在話下的。小陳默在這里好像有點不大方便,我倆出去好了,也省的打贏你,我順手做出某些習慣性動作,你臉上掛不住。」卓倚天大大咧咧地回答。
「你想死?」洛璃滿臉紅暈,眸子里已現出殺機。
卓倚天嘿了一聲,大眼楮眯了起來,「誰死誰活試過才知道。」
兩女劍拔弩張,互不相讓,倒是把陳默弄得瞠目結舌。
「那個……」他謹慎地開口。
「你別說話!」卓倚天跟洛璃同時叫道。
「我有點餓了。」陳默還是堅持把話說完。
卓倚天怔了怔,極不情願地從洛璃臉上移開目光,瞪向陳默,「要吃什麼?還是午餐肉行不行?先說好了,最多給你五瓶酒。」
「午餐肉……」洛璃嗤地笑了聲,「哥,你等我一會,我去給你做菜。」
她第一次這樣稱呼陳默,卻叫得自然而然之極。卓倚天的廚藝本就一塌糊涂,眼看著被擊中軟肋,老大不服氣,也跟著去廚房了。
陳默生怕整條船都會被這一大一小兩個妞拆掉,正打算和事佬做到底,卻听見身後有著細微動靜傳來。
他回頭看到竟是銅尸站在那里,仍舊是殘缺猙獰的臉龐,看不到瞳孔的雙眼,佝僂如弓的站姿。
「你去哪兒了?」陳默從不知道這家伙能**行動,話一出口,才醒悟過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把對方當成可以溝通的伙伴了。
銅尸僵直木立,毫無反應,露出白骨的指縫間,有著一滴滴赤紅墜落。
難道是找我去了?
陳默剛冒出這個荒謬的念頭,就听到外面警鈴聲大作,腳步聲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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