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中)
傅希直已經到了花甲之年,平日里精神還不錯,很少有頭疼腦熱的毛病,因此他這一不舒服,整個傅家都跟著驚動了。
宋氏領著初盈、萬氏剛進門,那邊馬氏也來了,再過一會兒,傅文泰腳步匆匆的趕來,還帶上了兆榮、兆昌兩個,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的人。
傅希直看著滿屋的兒孫,皺眉道︰「不過是偶爾頭疼了下,用不慌里慌張的,該干什麼還干什麼去。」
「爹。」傅文泰還是滿臉擔心,「真的不要緊?」又看了看旁邊的太醫,「到底是個什麼癥狀,就不能說得清楚一點?」
那太醫一把花白的胡須,自己就像是靡靡老矣,清了清嗓子,為難道︰「頭疼這種癥狀最說不好,也可能是內熱引起,也可能是肝郁……」
「不必再說。」傅希直打斷道︰「文泰,你送俞太醫出去。」又揮了揮手,「其余的人也都回去。」頓了頓,「盈姐兒留下。」
初盈正準備跟著母親一起出去,聞言一怔,——祖父怎麼會讓自己留下?平時能跟祖父說上兩句話的,都是傅家的男丁,或者是母親這樣的當家兒媳。
在自己的印象里面,從來沒有單獨和祖父說過話。
馬氏等人亦是十分意外,看了看初盈,卻不敢多做打量,免得惹了老爺子不喜,一個個陸續退了出去。
宋氏滿臉疑惑不解,叮囑道︰「好好答話,別惹你祖父生氣。」
比起父親來說,初盈更加害怕祖父,加上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氣壓更低,提著心上前道︰「祖父,有事吩咐?」
「有幾句話問你。」傅希直看著孫女兒,態度沒有對兒子孫子那麼嚴厲,自己端坐在太師椅里面,問道︰「你不想嫁去謝家,對嗎?」
初盈心頭一跳,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姑娘家是沒有發言權的,祖父這是在責問自己?覺得孫女不懂得三從四德?還是別的……
而且對于祖父的心思不清楚,更不了解,到底祖父對謝家老爺子是何樣心態,是不是感激到一定要還個人情?不管孫女本人願意不願意,都得嫁過去。
「長珩哥哥太聰明了,什麼事情都算得一步不差。」初盈小心的斟酌說詞,有意示弱道︰「孫女心思愚笨,怕吃虧……」
傅希直擺了擺手,說道︰「你是傅家的姑娘,在自己祖父面前不用想太多,無須這樣戰戰兢兢的,有什麼想法都一並說了。」
「是。」初盈發現自己弄擰了,——祖父是在天子身邊伺候的人,自己的那點小心思豈能看不穿?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好了。
傅希直指了指凳子,「坐下說吧。」
初盈欠了欠身,先道了謝方才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努力的平靜了下心緒,在肚子里整理了下,方才回道︰「其一,謝家定的人是老五長瑜,後來沒說緣故,便換做了老大長珩,出爾反爾是為不信;其二,謝家換人必定有原因,他們肯退讓一步,多半是長瑜有錯在前,家有不肖子孫是為門風不嚴。」
傅希直听她說話條理清晰,點了點頭,「還有呢?」
「其三,長珩哥哥要娶的是傅家女,並非是我傅初盈,他看上的和他所努力的,不過都是因為祖父您而已。」初盈直了直身子,繼續道︰「雖說結親講究門當戶對,可是他一定是有什麼執念,才肯這麼一步步退讓,一定要達到自己預期的目的……」
「怎麼不說了?」傅希直眼里帶出一絲贊許,鼓勵道︰「說吧。」
「如果傅家能夠幫上他還罷,看在傅家的面子上,總會善待我這個傅家女兒,可是……」初盈不自覺的低了頭,底下的話有些怯,「可是傅家並非根深枝茂的大族,未必能夠風光百年,萬一我幫不了他,怕是……」——
自己說這樣喪氣的話,會不會讓祖父大為光火?
「心思通透、有理有據。」然而傅希直並沒有生氣,反倒捋著胡子贊了一句,笑了笑,「那咱們家就等一等,看看他到底有幾分真心再說。」
初盈瞪大了眼楮抬起頭,目光驚疑不定,又不敢十分打量長輩,緩緩收回目光,心思亂得好似一團麻。
難道說……
不不不,斷然沒有那種可能!
那麼就只能……,假如這樣的話豈不是……?
「祖父。」初盈用力掐了掐自己手心,鼓起勇氣問道︰「那爹他去青州……」
「不要多言。」傅希直打斷了她的話,眼神卻有訝異之色,繼而搖了搖頭,語氣惋惜道︰「可惜你只是一個姑娘家,好好守著自己的本分便罷。」
初盈當即緘默封口,不再吭聲兒。
「回去吧。」傅希直抬了抬手,「今天我和你說的話,誰也不要提起,包括你母親在內,如果她問也不必撒謊,就說是我交待的。」
初盈深吸了一口氣,應道︰「是,孫女謹記。」
「不讓說?」宋氏臉上的表情僵住,繼而緩了緩,「不說便不說吧,不用為難,听你祖父的話就行了。」
初盈點點頭,有些茫然的支了下巴坐在一邊。
宋氏心下惴惴不安,眼下老爺子病了,丈夫不在家,兒子只是個微末小官,身邊連個主心骨都沒有。正這麼想著,傅兆臣從外面掀了簾子進來,「母親。」看了看初盈,「四妹也在。」
宋氏總算抓住個能說話的人,連聲問道︰「你祖父到底為了什麼病的?你在外頭可曾听說什麼了?」
公公的身體一直挺好的,突然病了不免讓人多想。
金盞反應極快,趕忙帶著丫頭們都退了出去。
「燕王辦壞了一件事,幾邊的人爭爭吵吵,又拉扯出太子從前的錯處,有人非要祖父辨個對錯。」傅兆臣簡單的說了大概,搖頭道︰「祖父夾在中間,不管說什麼都有人不滿意,結果給吵鬧得頭疼,皇上也發了火,這才讓人送了祖父回來。」
初盈在一旁听了,甚是吃驚。
朝堂可不是後宅內院,那些朝臣們個個都不是沒城府的,居然還能吵起來,可見當時氣氛有多麼劍拔弩張!心下不安,隱隱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帝師在朝堂上被氣得頭疼送回了家,——這麼大的事,很快在京城里傳開了。
本朝規矩,四品以上官員才能夠早朝面聖,其余人等除非召見,平時是沒有機會見到皇帝的,只能在任職處辦公做事。
故而謝長珩沒能看到早上的熱鬧,只是事後听說。
這件事對于他的沖力太大了,以至于怔了怔,方才漸漸回過來神。
心里有些亂,但還是很快做了決定,叫來平安,「讓人備一份探病的厚禮,等下我去傅家走一趟。」
「傅家老爺子病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徐燦也得知了這個消息,手指不停的在桌子上點著,心里突然一頓,「上次那小子居然跑去傅家告狀!這回獻殷勤的事,爺也不能落下,反正不過順道走一趟罷了。」
自從母親去世以後,他便有些疑心過重,身邊的人一概都信不過,更多的時候,都是在心里自言自語,旁人不知道只覺喜怒難測。
小廝在旁邊看他不說話,連大氣兒的不敢出。
「走!」徐燦一拍椅子站了起來,嘿嘿笑道︰「去傅家!」叫人隨便找了幾樣滋補藥材,收拾收拾出了門。
到了傅家門口,報了鎮南侯府的大名和自己的來意,不一會兒便有人出來,躬身打了手勢,「世子爺這邊請,我們家老太爺正在書房休養。」
徐燦慢悠悠跟在後面走著,剛到二門,看見一個淡青色衣袍的少年一閃而過,居然是往內院去了!不由叫住傅家下人,「方才那人……,是葉家二公子嗎?」
那領路的人看了看,回道︰「是。」外姓男子往內遠去,不略作解釋總不大合適,又道︰「葉二爺從小在我們家附學,老太爺看做子佷一般,所以比較熟絡。」
可是徐燦對這個解釋很是不爽,——早知道,自己也來傅家念兩天書好了。
不爽歸不爽,眼下卻也無可奈何。
然而叫他更加不爽的是,居然在書房里見到了謝長珩,很明顯對方先到,並且已經跟傅老爺子談了一陣。
「世子。」謝長珩依舊彬彬有禮,似乎上次打人的事不曾發生過。
「謝大公子。」徐燦笑眯眯的拱了拱手,然後走上前,給傅希直問了個安,行了晚輩禮,客套道︰「小佷雖然不才,但若是有什麼需要奔走之事,還是能盡點心意的。」
傅希直含笑點頭,「難為你們這些年輕人有心,還專門過來一趟。」
徐燦自然是要客套一番,再沒話找點話來說,聊了片刻,扭頭看向謝長珩,「上次的事實在是對不住,還往謝兄不要往心里去。」
當著傅老爺子的面,謝長珩不管心里怎麼想的,也只能接受對方的這份「誠意」,淡淡笑道︰「一點小事,無須掛齒。」
徐燦便上前拍了一把,十分親熱的樣子,「謝兄真是寬宏大量之人,佩服佩服。」
謝長珩不著痕跡把他的手挪開,微笑道︰「我們在這兒說話,難免會打擾到傅太公安心靜養。」頓了頓,「不如世子到我家去坐一坐,小飲兩盅如何?」
徐燦眸光一閃,——這個人實在是太難纏了!
自己套了他的話表示歉意,在傅老爺子面前做足樣子,他馬上就反過來一將,竟然邀請自己去謝家!若是真的親自去了謝家,不就等于對外宣告,兩個人已經和解,那麼前面的功夫就白做了。
謝長珩根本不等他開口婉拒,便道︰「也不拘在今日。」把對方的借口打消,微微一笑,「我最近一段時日都不會出門,不知世子幾時有空?」話里的意思,是要讓對方定下一個日子。
徐燦在心里嘆了口氣,情知在這上頭贏不過對方,干脆耍起了無賴,「具體的日子我也沒個準兒,到時候再提前知會吧。」
謝長珩並不在此事上糾纏,也不在乎眼前的人到底去不去,不過是給他一個小小的下馬威,淡笑道︰「那就靜候世子的佳音了。」又朝上欠了欠身,「今日晚輩過來叨擾許久,先告辭了。」
傅希直對小輩們的機鋒視而不見,只顧慢悠悠的喝茶,听到此話方才抬頭,放下茶盅頷首道︰「去吧,路上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