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前,初盈叫來了屋里的丫頭們。
簡媽媽代為開口道︰「女乃女乃的恩典,今兒便抬舉了雨桐做姨娘,住東小院,晚上再加一桌子菜,以後都得叫桐姨娘了。」
如此突然……,眾人聞言皆是一怔。
唯獨秋綾煞白了一張臉,——憑什麼?憑什麼抬舉了雨桐做姨娘?她又沒生下一男半女,連肚子都沒鼓過!論資歷、論能力、論姿色,她有哪有一點比自己強了?這口氣實在是咽不下去!
這一夜,秋綾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
次日天一亮,就急急忙忙的趕來服侍主母。
雨桐做了姨娘,反倒不似從前做丫頭住得近,眼下還沒有過來,正是秋綾說話的好時機,「女乃女乃,怎麼突然就想著抬了桐姨娘?」——
以她一個丫頭的身份,問這些已經是逾越了。
不過初盈不在乎,淡淡笑道︰「桐姨娘在大爺身邊服侍的早,是頭一個,再說她人又老實又本分。」頓了頓,「別說是大爺,就是我也很喜歡她。」
那個嫡妻會真的喜歡姨娘通房?
秋綾自動的理解為反話,——更甚至,女乃女乃是在公子爺的暗示下,才不得不抬了一個無子的丫頭,想必心里也是惱火的。
狐媚子!看著老實本分,不知道在公子爺面前用了多少心思!
秋綾在心里把雨桐罵了一千遍,面上還是笑吟吟的,「女乃女乃真是賢惠大度,桐姨娘是個有福氣的。」
初盈笑而不語,由得她在旁邊幫忙遞梳子抹頭油。
中午快擺飯的時候,雨桐依舊一身簡單樸素裝束過來,甚至比昨天還淡雅幾分,初盈見狀問道︰「昨兒給你的鐲子怎麼不戴?或者你不喜歡金銀,換個玉的也行。」
秋綾睨了一眼,笑道︰「女乃女乃的一番心意,桐姨娘怎麼會不喜歡呢?」
雨桐頓時一臉惶恐,不敢辯解,忙道︰「婢妾這就回去戴上。」回來時,一身素淡的淺藍色短衣長裙,配著一個明晃晃的足金鐲子,對比好不顯眼。
秋綾的目光落在那金鐲子上,看了又看,笑吟吟道︰「果然比方才好看多了。」
初盈淡淡道︰「去傳飯吧。」
沒多會兒,謝長珩回來換了衣服入座,掃過雨桐時,目光略微停頓了一下,幾不可見的微微蹙了蹙眉,繼而道︰「上菜。」
屋子里的氣氛有些低,——眾人都知道昨兒封了姨娘,主母守了空房,心里頭肯定有火氣,方才看雨桐不順眼便是例子,因此都是戰戰兢兢的。
一個小丫頭端了一盆熱湯進來,看了看屋子里的兩位主子,趕忙低下頭,急急忙忙跨進門,結果一不小心,反倒被門檻絆了一下,「啊呀!」
虧得旁邊的丫頭反應快,用手扶了扶,最終還好湯盆沒有跌落,只是灑了些湯汁出來,也算是大事化小了。
初盈卻覺得那丫頭有點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簡媽媽已經皺眉道︰「上次打翻了月餅盒子,這次又撒了湯,真是笨手笨腳,到底是怎麼學做事的?!」
那丫頭手里捧著一大盆熱湯,欲哭不敢哭,小心翼翼跪下,哆嗦道︰「大爺、女乃女乃,饒了我吧……」
初盈倒是覺得好笑,——真是個倒霉丫頭!問道︰「叫什麼名字?」
那丫頭小臉素白,用幾近哭出來的聲音回道︰「婢子霜兒。」
眾人都豎起了耳朵,以為這個霜兒必定是要被重罰的了,哪知道初盈揮了揮手,淡淡道︰「下去吧,開飯。」
凝珠上前接了湯,攆了霜兒下去。
眾人都是面面相覷,不知道這算怎麼一檔子事兒。
處置丫頭是內宅主母的事,謝長珩不論有沒有意見,都不可能當著丫頭們的面,和妻子唱反調的,沒有言語喝起了湯。
秋綾在旁邊殷勤的服侍著,大有跟雨桐比一比勤勞的架勢,加上雨桐不大說話,一頓飯下來,便光听見她不停問話,「女乃女乃吃不吃魚?」或是,「女乃女乃嘗一筷子脆筍。」,再不就是幫著添湯添飯,忙得腳不沾地的。
謝長珩蹙眉道︰「你今兒話怎麼這麼多?」
秋綾正在伸手盛湯,聞言有些尷尬,「婢子……」
「秋綾也是好心。」初盈開口打了圓場,對半屋子丫頭道︰「我不吃了,大爺這邊有我服侍著,你們各自回屋吃飯去吧。」
秋綾心里松了口氣,——果然女乃女乃是厭惡雨桐的,這不,立馬就向著自己了。
「等等!」初盈突然出聲,「把方才那個霜兒叫過來。」
眾人剛松了口氣準備出去,又被叫住,都弄得一驚一乍的。
霜兒正在屋子里提心吊膽,現在再次被主母叫來,站都站不穩了,進門便「撲通」一聲跪下,「大爺,女乃女乃。」
初盈倒是和顏悅色的,不看她,而是對雨桐道︰「按例做了姨娘,身邊得有兩個小丫頭,你那里還差一個,就把霜兒賞你吧。」
霜兒驚訝的合不攏嘴,這算是什麼懲罰?
眾人更是詫異,——又都覺得這個女乃女乃到底年輕,心里藏不住事,要整治姨娘就該派個厲害的丫頭,怎麼反倒挑了一個傻的?這樣一來,在大爺跟前也顯得小氣。
秋綾更是急道︰「女乃女乃,霜兒這丫頭蠢得很。」
初盈冷冷的掃了她一眼,嚇得她低了頭,方才道︰「要是桐姨娘不喜歡,就再另外換一個。」在屋子里環視一圈,「豆蔻。」
豆蔻不防被點了名,哭喪著臉道︰「女乃女乃……」
雨桐眼神閃爍,——蔻珠是主母的陪嫁丫頭,自己哪里要得起?一則降伏不住,二則那樣伶俐的丫頭,往後不知道添多少是非呢。
再說了,別說主母給的霜兒是個蠢的,就算是個傻的,自己也沒有資格拒絕啊。
因而沒有多想,便道︰「女乃女乃,我看霜兒就很好。」
初盈頷首︰「那好,下去吧。」
雨桐領著霜兒回了屋,她身邊原來的丫頭曉月迎了上來,「姨娘。」看了看身後,「女乃女乃把霜兒賞給你了?」
「嗯。」雨桐一直提著心,回到自己的住處方才放松一些,「你帶霜兒下去,幫著把她的舊東西搬過來,西面那間屋子給她住。」——
女乃女乃賞下來的人,當然還是隔開了住比較好。
曉月心神領會,招呼道︰「走吧。」
「勞煩曉月姐姐了。」霜兒今天幾上幾下,魂兒都不知道丟去了哪里,滿心惴惴跟在曉月後面,臨出門還對新姨娘福了福。
雨桐仔細回想每一個細節,看自己有沒有失誤。
突然腦海中火光一閃,——不自禁的用手擋著嘴,輕輕咬著嘴唇,這是她想事情時的習慣動作,當然只在無人的時候——
原來主母竟然如此厲害!
先是無緣無故封了自己姨娘,看起來風光,可惜底下一兒半女都沒有,便如同那沒有基座的茅草房,風吹吹就壞了。
而且只封自己不封秋綾,不消說,秋綾現在必定對自己恨之入骨,今後少不了暗地使絆子的事。
又當著眾人的面,非讓自己戴那厚厚的、不合身份的金鐲子,一來顯得她大方待人寬厚,二來顯得自己沒規矩——
方才公子爺那不快的眼神,就說明了一切。
還故意賞了一個笨笨的丫頭,——便是襯出主母有幾分醋性,在公子爺眼里又算得上什麼?不過是小性子罷了。
只怕如今眾人都以為主母天真,是個沒心眼兒的,不然放著厲害的丫頭不給,偏生給了一個蠢的……,可見是個表里如一的人。
不對,最後霜兒可是自己親口挑的。
雨桐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吃驚,——主母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公子爺,干脆就把不滿表露出來,設下圈套讓自己跳了進去,自己處處顯得不懂事、不合規矩,她卻是純良無害的。
以後自己若是被人設計了,說出去,誰也不會懷疑道主母頭上,只怕連個同情的人都沒有,好生周密的心思。
再想想于婆子和張婆子,一樣被主母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曉月安頓了霜兒進來,見她臉色蒼白,小聲道︰「姨娘,你怎麼了?」
「沒什麼。」雨桐不僅擔心,更多的則是絕望,——主母是皇後的嫡親胞妹,心思手段、身份容貌樣樣不差,更要緊的是,公子爺對主母足夠在意上心。
「姨娘……」
「這都是命。」雨桐的指甲掐進掌心里,半晌才道︰「多留心一下女乃女乃那邊,有什麼事咱們別遲了、晚了。」又道︰「待霜兒好一些,別生事。」
晚上謝長珩回來,吃了飯,沒有再去雨桐那里。
簡媽媽等人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初盈卻不以為然,——謝長珩不是急色的人,雨桐的姿色也算不上頂好,況且自己是嫡妻,是皇後的親妹妹,所以寵妾滅妻的事根本就不可能。
倒也好,如今孝中不能行那周公之禮。
謝長珩淡淡道︰「等下我去書房那邊,床鋪也是現成的。」——
雖說沒有孫女婿守孝的,但是避忌一些也不奇怪。
這算什麼?安慰自己?初盈雖然心中有芥蒂,倒也不會賭氣說胡話,什麼「你可以去桐姨娘那里」等等。
當然還有秋綾,不過眼下卻是不想提起她來。
「你就這麼狠心?」
初盈皺眉,「我怎麼狠心了?」到底沒忍住,「你不願意,也可以不去啊。」
謝長珩只覺得滿屋子的酸味兒,失笑搖了搖頭,到底不會真的跟妻子斗嘴,坐著歇了會兒就出去了。
簡媽媽進來勸道︰「女乃女乃只是何苦?賢惠人都做了,還和大爺鬧生分做什麼?」指了指東小院,「回頭白白便宜了別人。」
初盈撥了撥手上的泥金小手爐,卻道︰「沒事,我心里清楚。」
第二天,是傅母三日發喪的日子。
謝長珩特意告了假,陪著初盈回了娘家拜祭祖母。
期間還有皇後娘娘派人過來吊唁,更不用說那些趁機交好的人家,以及傅家的親朋好友們,——晉陽公府的門檻都快給踏破了。
宋氏抽了個空留下初盈,皺眉道︰「侍寢便侍寢,你怎麼就封了姨娘了?」
「早晚的事。」初盈淡淡道︰「雨桐二十六了,除非死了,這輩子都是在謝家的,秋綾也不小,一樣是不會放出去的。」
「那也不用急著給自己添堵。」
初盈嘴角微翹,「我不急,有人比我更急。」
「你是說……」宋氏頓時有些了然,繼而道︰「你悠著點兒,長珩可是一個通透的人,你別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看娘你說的。」初盈笑道︰「難道我還要跟個丫頭、姨娘置氣?自掉身價不說,還惹得別人看笑話。」——
她們若是真老實的,自然有份安安穩穩的日子過,若是不老實……,那也怪不了別人不是?且隨她們去吧。
宋氏頷首道︰「你心里清楚就好。」
今兒人多又亂,初芸沒有過來。
初盈覺得渾身輕松,不然還要跟她打太極,陪著母親說了會兒話,安慰道︰「娘,我沒事的。」笑了笑,「娘你去忙,等下我找婆婆和長珩一起回去。」
出了門卻撞上了金氏,笑吟吟道︰「四姑女乃女乃。」
「二嫂。」初盈先前只見過她一面,找不到什麼話說,便含笑看著她。
哪知道金氏有的沒的扯閑篇,要麼說太婆婆去世自己多麼傷心,要麼說家里誰誰誰的閑事,根本沒有半分重點。
初盈心下覺得奇怪,也沒多問。
今天初容、初芸都沒來,母親又忙得不行,自己不好一個人亂晃,和金氏分了手以後去找了初珍,先喊了一聲,「五妹。」
初珍一向有些怕這個姐姐,趕忙去倒了茶,「四姐喝茶。」
初盈心不在焉的打量著她,——柳眉秀目、身量縴細,像極了何九兒的容貌,只是因為才得十二歲,舉止眉眼都帶出些許青澀。
初珍見姐姐盯著自己看,越發不安,「四姐……」
初盈卻在走神,——何九兒已經死去多年,人死身滅,自己幾經折騰嫁給謝長珩,前世的事似乎已經不相干了。
可即便不管前世的事,……夫妻之道也不是那麼好修成正果的。
並不是一心求好就能得好,並不是郎情妾意就足夠,還有磕磕絆絆,還有不得已的小心思、小算計,終究還是意難平。
「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也不過美好的願望罷了。
方才在傅家的吊唁,初盈做為孫女少不得要哭幾聲,不論真情假意,都得把禮數和面子做足了。
回了謝家,凝珠手腳麻利的打了水來。
初盈挽起袖子洗了兩把,略燙的水,洗後讓人有一種溫暖的舒服,思緒忍不住有一絲放松,靜靜站著沒動。
「還難受呢?」謝長珩另外要了水淨面,過來問道。
「嗯。」初盈回過頭,眼神里依舊還有一絲茫然。
因為剛從傅家回來,身上的素服還沒有來得及換,——一襲白衣白裙,烏黑的青絲如雲般堆在一側,黑白分明,整個人越發顯得楚楚動人。
謝長珩不由心生憐惜,連這幾日妻子使的小性子也忘了,從身後攬了她,「要是累了就躺一會兒,睡睡就好了。」
「嗯。」初盈還是這麼一句。
謝長珩摟了一會兒,也覺得沒意思,便道︰「我去書房一趟。」
接下來的幾日,不論謝長珩說什麼話什麼事,得到回應基本都是一聲「嗯」,一次又一次,他便是再有耐心,也不免貼冷臉貼出一絲火氣。
「你這是做什麼?」謝長珩終于忍不住開口,質問妻子,「不過是個丫頭罷了,也值得你這樣?再說了,姨娘是你自己要封的,不願意大可早說,何必這樣勉強?我卻不知,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初盈淡淡道︰「你沒錯,原是我錯了。」
總算開口說了句軟和話,謝長珩的火氣消了些,耐下性子,解釋道︰「雨桐是個老實丫頭……」
「沒有。」初盈立即打斷了他,——自己要討論的不是這個,再老實的丫頭也會生孩子,人都是有私心的,嫡妻和妾室永遠不會站在同一個立場。
如果中間夾了子嗣家產等問題,還會更加明顯。
既然不能改變男人三妻四妾,那麼自己為什麼不多爭取一些?不為自己,也為將來的孩子,——有妾室可以,但必須完完全全對自己沒有一絲威脅。
雨桐雖然是丫頭,卻是在丈夫身邊呆了將近十年。
由不得自己多擔一份心,轉而輕聲道︰「不關雨桐的事,沒有她還有秋綾,沒有她們也會有別人。」語氣里帶出傷感,「是我自己傻罷了。」
謝長珩靜靜的看著她,沒有言語。
「傅家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但至少也算書香門第。」初盈沒有移動目光,繼續悠長緩慢的細語,「我也識字,也讀過《列女傳》,也知道三從四德。」說著說著,漸漸紅了眼圈兒,「我也想做一個好妻子、好兒媳,做一個好主母,可是一想到……,你就當我是醋缸子罷。」
男人要求妻子三從四德,但也免不了俗。
希望身邊女人都對自己心心念念,甚至偶爾發發酸氣,使一使小性子也不要緊,只要大規矩上不出錯,自然還是樂享其中——
就不信,謝長珩會是獨樹一幟。
「不過是個丫頭。」謝長珩看著淚盈于睫的妻子,一雙漂亮的杏眼,黑白分明、水光瑩然,語氣又柔又軟,——便是百煉鋼也經不住這樣煉化,上前道︰「還掉眼淚,跟個小孩子似的。」
初盈回過頭來,窗外陽光勾勒出她優美的輪廓,眼淚直掉,「是我不好……,我不該跟你使小性子的,可是……,我就是忍不住……」
謝長珩將她摟進懷里,安撫道︰「好了,好了,出了孝期多陪陪你。」雖然覺得十分荒唐,猶豫了下還是道︰「你要覺得心里不痛快,我以後會少去的,總不能……」
「我知道,不能讓人說我善妒。」初盈引導事情往更好的方面發展,雙手緊緊的環抱住了丈夫,將頭貼了過去,「你不怪我就好。」頓了頓,「那天我沒忍住脾氣,一生氣就把霜兒給了桐姨娘,那是個笨丫頭,等我回頭再換一個給她。」
「好好的,又換什麼?」
「那再添一個?」
「不過是個姨娘,兩個丫頭難道還不夠使?」謝長珩覺得真是婦人心思,成天糾結些芝麻綠豆小事,笑了笑,「能有多笨?左右不過是端茶倒水罷了。」
知道霜兒換不掉了,初盈便不再這上面糾纏,低頭擦了擦淚,仰面問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以後不亂發脾氣了。」
一張蓮瓣似的小小巴掌臉,瑩白如玉,配以素色衣裙更顯氣韻清雅,謝長珩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好笑道︰「我有那麼大的氣性?」
「你真的不生氣了?」
「真的。」
「拉鉤。」初盈破涕為笑,伸手勾住了那修長的小拇指,——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在那一剎那,眼淚卻像是決了堤的溢了出來,止都止不住。
自己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入戲太深,連真的假的都分不清了。
作者有話要說︰某顏是一個好銀,未免大家牽腸掛肚心中郁悶,一口氣寫到了這里~~
懶得劈成兩章,大家一口氣看個痛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