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紅妝 乍暖(上)

作者 ︰ 薄慕顏

謝長珩還在年假休息中,不習慣整天膩在後院,便去書房呆了會兒,看著天色有些發暗了,方才踱步回到長房院子。

剛上台階,秋綾就殷勤的上來打起簾子。

這原本是小丫頭的活計,冬日里站在門外冷颼颼的可不好受,她也算得上是有心,可惜謝長珩一向對其平平,微微低頭進了門。

秋綾趕忙跟了進去,接了披風遞給小丫頭去撢雪,進了里屋,親手捧了一碗熱茶,然後靜靜立在一邊——

上午雨桐單獨來找過女乃女乃,不知道有什麼事呢。

初盈看了看她,先是奇怪,繼而明白過來,吩咐道︰「你去瞧瞧晚飯好了沒,把碗筷擺上。」

「是。」秋綾有些不情願,磨磨蹭蹭退了出去。

謝長珩看了她一眼,回頭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不知道。」初盈搖頭一笑,「倒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斟酌了下說詞,「早先娘跟我打了招呼,說是桐姨娘一直病著不太好,等年後就送人到莊子上去。」

謝長珩眉頭一皺,「你安排就是,還提她做什麼?」

枉費自己一向以為她是個老實的,沒想到的是,居然敢對主母動氣小心思來,真是膽子不小!若不是為著妻子的臉面著想,怕連累了她的名聲,早就叫人一頓板子打了,再攆出去方才干淨。

謝長珩略有疑惑,——既然母親都開了口,這件事還有什麼好商量的?難道妻子還想把人留下來不成?倒是看不透了。

初盈見他一副「你做決定」的態度,越發堅定了心里的想法,——在丈夫心里,雨桐有錯但錯不至死,十年的主僕情分,不是說抹滅就能抹滅的。

既如此,自己還是表現的賢良大度一些。

「我想過了。」初盈淡聲道︰「送桐姨娘去莊子上,往後的半輩子就全都耽擱了。」低頭輕輕撥著茶水,「好歹她服侍了你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是一時有錯,該寬恕的便給她幾分恩典。」頓了頓,「所以……,想把賣身契賞給她。」

「賞她賣身契?」謝長珩有點跟不上妻子的思路,繼續听她往下說。

初盈又道︰「听說她家里還有哥嫂,只是十來年都不大見面,未必親近,只怕回去也不能知暖知熱。」看了看丈夫,「我想替她找個殷實點的人家。」猶豫了下,半晌艱難啟齒,「你覺得……,如何?」——

畢竟是丈夫收用過的女人,難保他心里沒個想法。

謝長珩凝目打量了妻子許久,心下漸漸有所了悟,「雨桐不過是個丫頭罷了,便是從前比別人服侍的好些,犯了錯,該罰一樣得罰。」不由啞然一笑,他道︰「我又不可能有什麼偏袒,何至于費這麼多的心思?還……」

何至于?初盈心頭憋氣,站起來睨了他一眼,「我吃飽了撐的,行了!」

謝長珩看著妻子拂袖出門,回想那淺嗔薄怒的樣子,心內微微一動,——原來自己是「只緣身在此山中」,方才倒是想迷了,不由勾了勾嘴角。

廳堂里,秋綾打量著面含慍意的主母,不由暗暗揣測。

難道是為了雨桐的事,跟公子爺起了爭執不成?雨桐那個狐媚子,看起來老實,卻一向最會哄得公子爺信任。

謝長珩走了出來,坐下道︰「開飯罷。」

初盈悶著頭一勺一勺的喝湯,半碗湯下去,暖和不少,正在猶豫夾那個菜,便有一筷子魚肚子放進碗里,肉色鮮女敕肥美。

謝長珩微笑道︰「涼了就不好吃了。」

初盈怔了怔,「嗯」了一聲,慢吞吞的放進嘴里。

秋綾在一邊看得迷惑,仿佛不像是吵了架的樣子啊?心里頭萬分焦急,也不知道雨桐的事女乃女乃說了沒有,公子爺又是個什麼態度。

千萬不能把那禍害精留下來,早早送走才清淨啊。

可惜這些話只能在心里大喊,一個字也不敢開口,左顧右盼看主母的臉色,看公子爺的臉色,心里七上八下的,連自己的份內事都忘了。

凝珠端了漱口的茶過來,皺眉道︰「讓一讓。」

秋綾這才回神,面上閃過一絲尷尬,趕忙端了吐水的彩繪瓷盂過來,上前服侍謝長珩漱了口,然後目送他和主母進了里屋。

喝完消食茶,謝長珩自己解了袍子,走到床邊,看著裹得跟個毛毛蟲似的小妻子,上去戳了她一下,「我听說,生氣的女人容易老得快。」

初盈一下子炸了毛,回頭瞪他,「誰生氣了?」

謝長珩見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瞪,偏偏還這樣問自己,忍俊不禁笑道︰「大概……,是我。」纏了一絲頭發在指間,看著她笑道︰「笨丫頭。」

初盈覺得心里委屈,惱道︰「對,我笨!」用力一扯被子,「明兒我就更笨一點,直接叫人牙子過來,把人賣了,才懶得跟你嗦呢。」

旁邊那人只是看著她笑,「笨我也不嫌棄。」

初盈睜大眼楮,——只覺胸悶不已,這人明顯是在故意激自己玩兒,索性背轉身去,閉上眼楮裝睡,偏不讓他得逞。

哪知道被子卻、被人「呼哧」掀開,一個溫熱的身體鑽了進來,緊緊摟住自己,貼在耳邊輕聲道︰「多做多錯,少做少錯。」暖暖的氣息不斷流動,「按著府里打發丫頭的舊例,給個幾十兩銀子便是恩典,別的就不用管了。」

初盈僵硬的身體軟了點,沒想到他會這般為自己著想,——不過也是,萬一自己找的人家,將來雨桐過得不合適了,反倒像是有心算計她。

如果是她哥嫂安排的,好與不好都賴不著自己。

慢慢轉過身,確認道︰「這可都是你安排的。」

「是我安排的。」謝長珩心情甚好,伸手捏了捏那粉色的臉頰,「不生氣了?怎麼在外頭跟個大人似的,回家就變成小丫頭了。」

「我笨。」

「笨就笨。」

初盈不滿,「你更笨!」

「嗯。」謝長珩支起身子凝視她,「是我笨,原應該早一點做決定的。」

雨桐利用霜兒影射妻子,——如果不是妻子性子剛烈,換做柔順一些的脾氣,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雨桐的那些小心思便算成了。

自己的心里,少不得對妻子落下一絲懷疑的影子。

雖說事情後來水落石出,妻子並沒有遭受任何損失,但是這種藏得深的禍害留不得,不然只會讓家宅內亂。

妻子念在雨桐服侍自己時間長久,深得自己信任,處理起來難免束手束腳,自己若是早點開了口,就不會讓她左右為難——

這件事,的確是自己沒有處理周全。

只是想起妻子為了自己,那種千回百轉的小女人情思,目光里不由帶出溫柔,低頭在她臉上吻了吻,「阿盈,是我最近太忙沒有顧得上。」目光好似一泓清澈淨水,「以後不用想這麼多,我沒想到的,你直接跟我說便是了。」

「真的?」

「嗯。」

「那我說錯了,或者你不喜歡听的,也不準生氣。」

「不生氣。」

床帳半掩半掛,外頭幾對蠟燭明晃晃的燃燒著,隔著橘色琉璃紙,映得一屋子淡淡的暖色光芒,所有的物事都籠上了幾分柔和。

那些話,听起來感覺仿佛在做夢一般。

「不許反悔。」初盈的雙眸閃閃發光,伸手勾住了丈夫的脖子,心里是蛛絲一般交織的歡喜,聲音細若蚊吶,「我好像……」

半晌都沒等到下半句,謝長珩不由問道︰「好像什麼?」

初盈微微紅了臉,用手蒙住,話到嘴邊翻滾了許久,方才小小聲吐出,「好像……,有一點喜歡你。」

謝長珩一怔,那雙烏沉的鳳目慢慢明亮起來,透出一絲柔和之色,像是春日里積冰初破的湖水,帶著融融暖意。

輕輕撥開了妻子的手,聲音清綿,「才一點,還很不夠。」

次日凝珠和秋綾進來收拾屋子,看著那揉得皺巴巴的床單,一個覺得不好意思,一個卻是心里酸了半日。

秋綾昨夜正好輪休,之前還不知道主屋里面要了水。

心下不由嘆氣,主母年輕貌美,身份又高,公子爺也一反常態的纏綿起來,——等到主母再生下小少爺,哪里還有妾室們的立足之地?

再加上,還有那件事還懸在頭上……

「你怎麼成了呆頭鵝了?」凝珠抱怨了一句,皺眉道︰「要是嫌累,就再多歇一天,不要整日恍恍惚惚的,不過仗著女乃女乃脾氣好。」

秋綾被她說得有些訕訕的,又有幾分著惱。

自己可是夫人給的,而且還侍奉過公子爺好些年,對方不過是一個陪嫁丫頭,等將來自己……,總有一日會揚眉吐氣的。

凝珠哪里耐煩理會她的小心思?早收拾了床單出門而去。

秋綾撇了撇嘴,窩了一肚子的氣回到自己屋子。

快晌午時,听見院子里傳來一陣動靜,趕忙扒拉了窗戶往外看,只見一個畏畏縮縮的中年婦人,被領進了大女乃女乃的屋子。

秋綾頓時來了精神,趕忙讓丫頭曉蘭去打听,卻是一個大好消息。

「女乃女乃賞了桐姨娘賣身契。」曉蘭關了門,回道︰「還打發了五十兩銀子,以前的舊物也讓全部拿走,把她家里的哥嫂叫來了,讓把人領回去好好養著呢。」

秋綾心里升起一陣快意,激動問道︰「桐姨娘說什麼沒有?人走了?」

「桐姨娘原是有話要說的。」曉蘭抿嘴一笑,「偏生大爺在里頭開了口,讓她好好跟著哥嫂過日子,莫要辜負了女乃女乃的一片心意。」

秋綾「哧」的笑出了聲,「活該!讓她一句話都說不了。」

心下落定了不少,又有些志得意滿輕飄飄的,略略收拾出了門,正好趕上雨桐收拾好東西出來,便在旁邊笑道︰「桐姨娘……,哦不,雨桐姐姐可算是有福了。」

雨桐眼神復雜,緩緩轉頭看向她,輕聲道︰「今兒我還能得一張賣身契,將來若是找到了香杏,不知道秋綾妹妹能得什麼呢。」

秋綾頓時臉色一變,冷聲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雨桐輕輕一笑,「人在做、天在看,大爺和女乃女乃心里明鏡兒似的,不著急……」笑得越發的柔和,「一個一個的來。」

這話像是刀子似的,直直的戳在了秋綾的心窩子上!

「姑娘,走。」雨桐的嫂子秦氏扯了扯人,不耐煩听她們倆在這里斗嘴,自己又一句都听不懂,拉拉扯扯出門上了馬車。

馬車饒了大半個城,終于在一片破舊的貧民區停了下來。

「姑娘。」秦氏攆了孩子出去,說道︰「我跟你哥哥商議了,姑娘如今年紀大了,又是被人收用過的,一般的人家不好嫁的。」

雨桐知道自己的命捏在哥嫂手里,面色不變回道︰「一切都听哥哥嫂嫂安排。」

秦氏見她識趣添了幾分滿意,繼續道︰「與你找了一個米店老爺,姓程,去年才過了四十歲生辰,膝下只有兩個女兒,一個嫁了、一個還在家中。」臉上帶出幾分笑意,「姑娘這一過去就是掌櫃女乃女乃,將來再添個哥兒,不比那給人做小老婆的強,實是一門好姻緣。」

听起來的確不錯,但是雨桐也不傻,天上沒有掉餡兒餅的好事,于是問道︰「嫁妝聘禮怎麼說?」

秦氏咳了咳,「程老爺最近手頭有些緊,嫁妝聘禮略裝幾樣也就是,反正姑娘是去過日子的,還講究那麼許多做什麼?」壓低了聲音,「程老爺讓咱們家入份子,將來年底賺了一起分紅,入得多,分得便多。」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雨桐哪里還听不明白?淡淡道︰「女乃女乃打發了我五十兩銀子,哥哥嫂嫂拿去用。」

秦氏眼里閃過一絲不快,「五十兩怎麼夠?」

雨桐心下一陣冷笑,打開一個包袱,里面有些金簪玉鐲子的,推了過去,「這些東西值個七、八十兩,也拿去罷。」

秦氏仍不滿足,「加起來才一百多兩呢。」——

難道還打算把自己榨干不成?

雨桐眼里閃過一絲厲色,冷聲道︰「我一個丫頭,手里還能有金山銀山不成?」一味的退讓懦弱,只會讓哥哥嫂嫂下死命拿捏,抓了一只金釵,比著自己的喉嚨,「反正再多我也沒有,橫豎不過一死罷了。」

「姑娘這是做什麼?」

雨桐恨恨道︰「我死了,你們自己去跟大女乃女乃!」

「罷了,罷了。」秦氏著了慌,——那謝家大女乃女乃肯放小姑子,原是為了做賢名的,要是人才出來就被逼死了,她的臉上豈能好看?到時候少不得要讓人徹查,自己和丈夫肯定撈不著好處,還會再惹出麻煩來。

一跺腳,「我這就去跟你哥哥商量。」

雨桐看著嫂嫂出了門,半晌平復情緒,關了門,模了模藏在胸口的幾張銀票,——與其白白被哥嫂敲詐了去,還不如用來做點正事更好。

一想起秋綾那得意的眼神,再想到自己如今的下場。

雨桐不由冷冷一笑,她以為把自己算計出府就萬事大吉,以為妾室里就是她一人,以為將來再生個兒子,後半輩子就能風風光光了。

只可惜,人生不如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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