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京城,初盈就覺得氣氛不對。
城門口增加了不少巡視兵馬,行人們屏氣斂聲,氣氛緊張,連著幾天趕路,疲憊的靠在車里不想動彈,外面隱隱傳來議論聲。
「要亂了,要亂了……」
「听說燕王動兵……」
初盈心神一凜,想到燕王,想到死在錦州的徐燦,匆匆返京的葉蘭舟,心里大約明白了些,——不過沒空琢磨,畢竟眼下第一件事是婆婆的病。
擔心路程太慢,咬牙稍稍歇息就催著馬夫趕路。
眼下人都快要散架了,勉強忍著,到了謝府讓丈夫快步先行,自己由丫頭扶著,緊趕慢趕往上房而去。
剛上台階,就見盛二女乃女乃走了出來。
「大嫂可算回來了。」盛二女乃女乃拉長了聲調,一面道︰「大嫂也是,怎麼敢在娘生病的時候出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
因為分家的事,她的心里存了諸多的怨氣。
只是初盈沒功夫和她理論,連話都沒多說,只道了一聲,「辛苦二弟妹了。」並沒有再看一眼,便讓丫頭掀了簾子進去。
盛二女乃女乃的話沒說完被撂下,臉色很是不好看。
初盈進了暖閣,瞧見婆婆虛弱的樣子,「娘……」不自覺的怔了怔,眼圈一潮,滿心愧疚蹲身下去,「早知道,我就不該……」
謝長珩低聲,「兒子不孝。」
「都別說傻話。」謝夫人擺擺手,「老大媳婦還年輕,有病怎麼能不去治呢?你們又不是大夫,守在我身邊也沒用,別多想……」嘆了口氣,「我只是得空想起老五,就有些難過罷了。」——
暗地里,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淚。
初盈想著化解氣氛,便揀了好的來說。
只說大夫發了準話,吃他的藥,小半年就能好起來,臉上盡量做出寬慰的樣子,使得婆婆深信不疑。
謝夫人微微一笑,「這樣便好,我也放心了。」
毫無緣故的,初盈心里「咯 」一下,再看向婆婆,仿佛放下了什麼心事一般,隱隱覺得不詳,只是不好當著丈夫的面說出來。
「昨日你娘家有事,我便讓你娘先行回去了,這些日子多虧了她的照應。」謝夫人臉上有感激神色,又道︰「兩個哥兒都很乖,很听話。」隱隱有遺憾之意,眼光一閃,卻沒有就著話頭說下去,轉了話題,「你們長時間奔波往返,都去歇一歇。」
「娘……」
謝夫人堅持讓回去,還道︰「我沒事。」
初盈不便繼續留下,不然仿佛婆婆不行了一樣,看了丈夫一眼,一起陪著客套了幾句出門,于僻靜處方道,「回去換身衣服,再來便是。」
謝長珩神色有些怔忪,片刻後點了點頭。
初盈停住腳步,轉回頭,——迎著單薄微黃的早春陽光,面前的人一身素面袍子,眉目眼角還是那般干淨,卻早不是當初那般全然自信。
正在恍惚之間,耳邊傳來一聲嘆息,「阿盈……」——
生老病死,這都是半點不由人的。
初盈能明白丈夫的無力感,自己也覺得疲憊,默默無言,一路柔和安靜的走回房,原打算小憩一番,又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醒來不見人,忙問,「大爺人呢?」
「去上房了。」簡媽媽進來答話,「見女乃女乃睡得沉,讓我們不要驚動你。」
「我也去。」初盈披了衣服,盡管還沒有緩過勁兒來,但是婆婆病重,自己是不好偷懶懈怠的,——更何況晏氏改嫁,盛二女乃女乃不過是來點個卯。
到了上房的門口,靜悄悄的,丫頭們全部都摒退開了。
初盈著急著進去伺候婆婆,沒有多想,踏進屋子才覺得氣氛不對,里面隱隱有低聲話語傳出,「你媳婦兒的病能治好,娘心里就踏實多了。」
謝長珩輕聲,「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謝夫人語氣飄忽,「我的心里還惦記著一件事,老五走得早……」聲音有些哽咽,「只留下一個錦哥兒,可憐他小小年紀沒爹沒娘。你是大伯,將來念在老五的份上,多心疼他幾分,好好護著他長大成人。」哭了幾聲,過了片刻,又道︰「也別寵壞了,走了他爹的路子。」
不顧病重虛弱,竟然一口氣說了許多。
「娘。」謝長珩寬慰道︰「不用你交待,我也會照看好錦哥兒的,好好教導他,怎麼說起這樣的話來。」
「我知道。」謝夫人靜了靜,「不過白囑咐你一句罷了。」
初盈在外頭听了,心里奇怪的感覺更甚,——都說生病的人得有個念想,婆婆這把什麼都放下,不是好兆頭,得找個機會開解開解。
又想著自己有些話不好說,不如請母親過來一趟。
然而還沒來得及派人去傅家,當天半夜睡得正憨之際,便有丫頭慌張敲門,嗚嗚咽咽在外哭道︰「大爺、女乃女乃,夫人沒了。」
初盈覺得腦子里嗡嗡的,一陣突然,但卻又像是早已注定的結果。
謝夫人喪期的第三天,戰事爆發了。
在人人驚慌不安的氣氛下,謝家的喪事有些冷清,就連來吊祭的人,都是心不在焉走個過場,看起來越發顯得淒涼。
謝長珩為母守孝三年,入朝請辭丁憂。
這個時侯,謝長盛也不可能四處求官文職,況且兄長沒心思理他,這在盛二女乃女乃的眼里無疑是耽誤,因而喪禮上懶洋洋的。
彼時晏氏還未改嫁,聞訊過來拜祭,被謝長珩命人攔在了外面,余怒未消,「老五死了娘固然傷心,但她晏氏改嫁,不免又多一重傷心,殊不知並從此萌?況且還有錦哥兒,也狠心能夠拋下,這會兒還來做什麼?不見也罷。」
听了此話,初盈也不好多說什麼。
後來又有晏氏托人進來遞話,問能不能讓她悄悄的拜祭一下,再看一眼錦哥兒,——這種事只會更讓謝長珩惱火,初盈沒有答應,只讓下人嘴嚴不得多事。
丈夫自幼喪父,然後又看見胞弟夭折,緊接著母親也去了,便是鐵打的人兒,恐怕心里也得煎熬一陣子。
初盈披麻戴孝,陪著丈夫日日哀悼沉思。
重哥兒和錦哥兒都還小,正是不懂事的年紀,且又鬧人,平日只讓女乃娘們看好,並沒有抱到主屋里來,——不得已,每日幾頭來回的看顧。
她原本身體就虛弱,咬牙撐了幾天便有些熬不住。
宋氏過來瞧人的時候,不由埋怨,「怎麼這般不珍惜自己?你要是熬壞了,重哥兒可怎麼辦?你是謝家的主母,一大家子人又該怎麼辦?」
初盈回道︰「這種時候,我哪里能夠偷懶?」
這是實情,宋氏亦是無可奈何。
唯一讓初盈欣慰的是,重哥兒開口學說話了,時不時女乃聲女乃氣的喊一聲,「娘——」,長長的尾音拖著,叫人甜到了心里去。
錦哥兒快兩歲了,更加懂事,「大伯母」和「大伯父」叫的清清楚楚,只是性子有些靦腆,平時也不願意多說話。
謝長珩自入仕以來,還從未如此閑過,每日得兩個幼子膝下承歡,倒也聊解寂寞。
外面的戰事如火如荼,——燕王只是不甘心為魚肉,並沒有太大的威脅性,一點點被朝廷的軍隊鎮壓,堅持了小半年,最後逼得走投無路。
臨死之前長嘆一聲,「天不予我。」
這場戰事從春打到了夏,從夏戰到了秋,最終以朝廷大獲全勝告終。
半年時光,初盈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憔悴。
初慧得知以後,每每敦促太醫過來診脈看病,又四處遍尋良醫,——甚至不顧以勢壓人,把錦州的那位大夫給請來了。
「不是說讓靜養的嗎?!」那大夫是個直性子,見不得病人不愛惜自己,忍不住發起脾氣來,「這下可好!本來還有三分治得,也只剩下一分了!」復診了診脈,「這一分,如今我也不是很有把握。」
簡媽媽听他說話太直白,急得直遞眼色。
初盈卻抬手,「是我不留心,平時沒有保養好自己。」不想多說,因為怕丈夫听了內疚吃心,轉移話題,「眼下……,能如何治就如何。」
「請恕在下醫術淺薄。」那大夫居然打起了退堂鼓,——從前並不知道,這位看病的夫人是皇後胞妹,如今既然知道了,病情又險,哪里肯輕易開藥?隨隨便便沾上責任?方才一通脾氣,就是想讓主家攆人的。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皆是皺眉。
「簡媽媽,打賞紅包。」初盈看出了對方的心思,不打算勉強,總沒有逼著大夫寫方子的道理,更不想鬧出謝家仗勢欺人的話柄,「送客罷。」
「女乃女乃!」簡媽媽一臉著急,「你的病……」
初盈擺了擺手,合上眼楮。
謝長珩一直微沉著臉,思量一番,最終還是和妻子一樣的心思,雖然滿心不情願,還是開了口,「送客。」——
強行逼著大夫,只會讓妻子心里更加難受罷了。
秋日的陽光,明媚燦爛中帶著幾分清涼。
初盈一襲桂合色的單薄秋衫,淺紫色絲綢束帶,隨意挽了發髻,手上捻起一朵金燦燦的黃菊,「猜猜是單數,還是雙數?」
「單單單!!」重哥兒不太明白意思,只是跟著重復。
結果初盈才拆了幾瓣花瓣,重哥兒就失去耐心,一把搶了過去,扯了個稀爛,惹得謝長珩在旁邊笑道︰「沒見過這樣的急性子。」
錦哥兒抿了嘴兒笑,稚聲稚氣道︰「大伯母,我給你拿。」一轉身,在盤子里揀了一朵大白菊,「這個好看。」
「好看。」重哥兒還不足兩歲,只會鸚鵡學舌重復別人的話,手卻快,菊花又被他搶了過去,依舊拆的七零八落。
錦哥兒有些委屈,咕嘟著嘴。
「錦哥兒不哭。」初盈讓女乃娘抱住重哥兒,微笑著攬了佷子,拿起一朵菊花,動作溫柔的數起了花瓣,「單、雙、單、雙……」
重哥兒老實了一會兒,瞪大眼楮瞧著。
「女乃女乃。」甘草端了盤子上來,「月餅切好了。」
錦哥兒略微懂事一些,揀了自己喜歡的豆沙餡兒月餅。
重哥兒不客氣,上前一手拿了一塊兒。
初盈微笑,「都慢些,別噎著了。」
這才出來一會兒工夫,就有些倦怠,只是中秋團圓之夜,不好讓大家擔心,——謝家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府里氣氛一直很是低沉。
也就是今天這個團圓日子,才略緩和一些。
謝長珩的容顏與從前並無二致,修眉鳳目、俊雅無匹,只是眸光里,再也不復當初的自信滿滿,有種說不出來的茫然無措。
一切都可以努力,唯獨生老病死無能為力。
那日錦州大夫走後,又陸陸續續瞧了不少大夫,只是這幾年看病下來,略有點名氣的大夫都瞧過了,來來去去都是那些話。
別無他法,在詢問過太醫以後,將就從前錦州大夫的方子繼續吃——
于病情並無多大起色。
作者有話要說︰首先說聲對不住,每天總想著明天就能寫好,結果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加上各種煩亂,明明早就想好的結局,愣是拖到現在~~而且寫不出什麼感覺,干巴巴的~~
後面應該還有個小小的尾聲,這幾天,希望趕緊完結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