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霄剛剛扛著「棉袍卷兒」進了客棧,眼尖的掌櫃和小二就立刻認了出來,此地已是義軍治下,雖然沒什麼好藏著的,可規矩還是要守的。迎上來笑臉問道︰「三位客官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住店,」雲霄道,「最好的上房兩間。」
「家具擺設統統換成柳木材的。」旁邊的柳飛兒笑眯眯插嘴道。
掌櫃的立刻笑道︰「有!有!上好的水曲柳家具!小二快帶三位客官進房!」
小二會意,連忙帶著三人朝後院走去。
越過客房,直接來到一個僻靜的小院,院內有兩間寬敞的客房,小二推開一間房的房門,引雲霄等人入內,雲霄將挾在肋下的「棉袍卷兒」朝床上一放,展開,將那女乞丐扶坐起來,吩咐道︰「準備洗澡水,還有一套干淨些的女子服飾,大小麼……」朝藍翎一指,「和她差不多,瘦些。順便傳令出去,我和柳將軍明天早上回應天。」
小二看到突然多了一個女子,心下雖奇但也不多問,立即告退出去準備。
雲霄找了張椅子坐下,對著那女子徐徐問道︰「,堂堂千戶長的女兒,怎麼淪落到在揚州乞討。」
那女子慢慢從驚恐中恢復過來,整理了一番思緒,緩緩開口道︰「罪女父親名叫李子春,是大元雙城千戶長,家兄名叫李成桂,新近從門下侍中遷任總兵官,罪女沒有賤名,乳名喚作貞兒,出嫁時被夫君暫名李貞姬。」
柳飛兒朝雲霄點點頭道︰「除了她自己的那些咱們不知道,其他的和咱們掌握的差不多。」
雲霄面色緩了緩道︰「你又沒犯什麼錯,不用自稱罪女。」
李貞姬惶恐道︰「罪女是元廷官宦之女,罪女不敢!」
雲霄恍然,自己是義軍將領,照這麼說李貞姬就是自己的戰俘,不是「罪女」又是什麼?于是只得道︰「算了,你自己喜歡怎麼叫就怎麼叫。繼續說下去。」
「罪女出嫁兩年無所出(沒懷孕),年前夫君在王城之役中陣亡,罪女便只得孤身投靠父兄,誰知年關上父親突然病逝,罪女自覺常年寡居在兄長家多有不便,只得為自己尋求出路。適逢其時朝貢使崔大人正在招募女子出嫁大元,罪女听聞大元物阜民豐,嫁入大元終身衣食無憂,故而瞞著兄長報了名。」
雲霄苦笑一聲道︰「這話你也信?到咱們中原來的女子,都稱作‘高麗女奴’,供權貴玩弄而已,僥幸能得恩賞給個名份的不過萬一,其余者無不是做一世的牛馬。你們高麗女子都和你一般想法麼?」
李貞姬點點頭道︰「是!每年朝貢使節團回來的時候都會到處說,嫁到大元的女子生下了兒子,享起了錦衣玉食的清福,窮苦人家的女孩兒們都羨慕得不得了,誰還想留在高麗?每到年底都爭相報名。」
雲霄和柳飛兒無奈地對視一眼,搖了搖頭道︰「繼續說。」
「罪女隨使節團一到中原,才知道受騙,正想找崔大人理論,接過卻偷听到崔大人和心月復的談話。這才得知,我父親並不是病逝,而是因為政見不合被崔大人用慢性毒藥毒殺!可憐我和我兄長一直被騙到現在!」
「政見不合?」柳飛兒奇道,「什麼地方不合,連毒殺的手段都用出來了?」
在一邊昏昏欲睡的藍翎听到「毒」字立刻跳了起來︰「毒?什麼毒?毒什麼?」
雲霄伸手在藍翎腦袋上一敲︰「睡你的覺去!」藍翎撅著嘴又趴到了桌上。
「因為家父和家兄認為元廷已經日薄西山,應當及早和義軍聯系,不能再隨同元廷出兵,以免中原新朝一立,高麗又陷入刀兵;可崔大人認為,高麗和大元早就是一家人,絕對不能容忍大元衰落下去。」
雲霄點點頭道︰「差不多,這種政見不合確實會讓人動殺機。所以你听到這話之後就跑出來了?」
「我們從一個叫登萊的地方上岸,一路往西北,我在半路逃跑,不敢直接往北回高麗,只敢一路往南,希望可以搭乘經商的海船回到高麗,把消息告訴哥哥。」
雲霄呵呵笑道︰「幸虧你沒往北,北邊的紅巾軍早和你哥哥殺紅了眼,若是知道你的身份,還不把你給活撕了?何況就你這身衣服,還沒過長城恐怕就被凍死了!」
說話間,小二已經帶著雜役將洗澡水抬了進來,又將包好的衣服放到桌上退了出去。
「你先洗個澡,」雲霄朝李貞姬道,又轉向柳飛兒,同時一把拉起正睡得迷糊的藍翎,「咱們先出去說話。」
三人出了房門,站在小院中望著天空發呆。
「你想怎麼做?」柳飛兒率先打破沉默問道。
「換天。」雲霄淡然道,「高麗該換個國王了。」
柳飛兒一下子目瞪口呆,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就在這麼一間客棧的小院里,自己的丈夫居然有這麼瘋狂的想法,這不是打一場仗這麼簡單,這是要顛覆一個國家,一個王朝,他居然說得這麼輕描淡寫!
雲霄似乎感覺到柳飛兒的吃驚,緊跟著解釋道︰「將來大哥將韃子趕回草原之後,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和高麗的宗藩關系,高麗上至國王下至群臣,都和韃子有姻親,就算表面臣服,恐怕將來還是要反叛,相比之下扶起一個和咱們靠得近的新國王,新朝廷不是更好?」
柳飛兒默默地點點頭,眼前仿佛看到一個王朝政權在非正常交接時那種煉獄般的場景。
「會死很多人的……」雲霄眼光也是一陣茫然,隨後又堅定起來,「只要死的不是咱們的人,就是好事!」
藍翎一臉不高興地說道︰「你們兩個,就只喜歡談這些事!我明天就要回南疆了,你們就不陪我多說說話?」
柳飛兒笑道︰「你以為我們不知道麼?你在落葉谷的時候,早就偷偷模模把你學過的功夫偷偷抄錄下來了,你這趟回去肯定是飛也似的回去,再飛也似的回來,估計比陳友諒大軍來得還快,頂多半年功夫而已。半年時間你就舍不得你漢子了?要不今兒晚上姐姐讓著你點兒?」
藍翎的臉頓時紅成一片,捂著臉道︰「不說了!不說了!就知道欺負我!」
雲霄見四下無人,迅速捧起藍翎的臉蛋,朝她紅艷艷的嘴唇上親了一口,悠然道︰「當年一個睡在我背上還流口水的小丫頭,現在都成了我內定的小老婆了,造化弄人啊!」
藍翎也被雲霄勾起一陣回憶,第一次趴在雲霄背上,睡過去,第一次跳進雲霄懷里大叫「嚇死我了」,第一次望著雲霄的背影暗暗許願,往事歷歷在目,心里也感慨起來。一陣感動,雙臂勾著雲霄的脖子也湊過去親了一口︰「半年之後,我就是你的妻子!」
柳飛兒腦袋往兩個人中間一湊︰「之一。」
三人頓時哈哈笑了起來。
就在這當口,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李貞姬盥洗之後,換上新衣服站在門口,用中原禮朝三人道了一個萬福。
柳飛兒盯著李貞姬凝視半晌,慢悠悠憋出一句無比幽怨的話︰「果然好大……」柳飛兒當然有些不爽快,藍翎個小丫頭比自己大也就算了,應天的康玉若雖然瘦弱,可也比自己大一點,更遑論專門訓練當花魁的燕萍了,突然冒出一個高麗女子居然也這麼雄偉,柳飛兒突然覺得老天待自己不公︰把我個子生這麼高做什麼?就不能勻一點到這上面來麼?
要死不死的雲霄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你們兩個都在院子門口守著,任何人不能放進來。」柳飛兒立刻柳眉倒豎,咬牙切齒道︰「劉雲霄,咱們走著瞧!」
雲霄一愣,再看看藍翎氣憤的眼神,隨即明白柳飛兒誤會了,一把拉過柳飛兒和藍翎一陣嘀咕。
半晌柳飛兒才抬起頭,神色古怪地看著雲霄道︰「我怎麼覺得出這種主意的都是奸臣……」
藍翎揮舞著小拳頭道︰「是佞臣!史書上都這麼說!」
雲霄搖搖頭笑道︰「為天下太平計,我就當一回佞臣!」說罷哼這小曲兒進了屋,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
雲霄在屋內坐下,仔細打量李貞姬。眉毛修長細彎,冰肌若雪,鼻梁挺拔,縱然神色嚴肅異常,嘴唇也微微上翹帶著笑意。美人,就算在江南也應當是上等。這是雲霄第一個判斷,與某個部位的大小無關,盡管雲霄的眼楮依然忍不住朝那兒直瞟。或許是因為長期饑寒交迫的緣故眼眶有些凹陷,顴骨也有些凸出,明顯有些站立不穩。
一定是餓了,雲霄反應過來,這種天氣不吃飛記施舍的粥米,只在城外樹林里過日子,能不餓麼?當即將桌上的點心朝前一推,柔聲道︰「餓壞了?你先吃些東西。」
也許真是餓得急了,李貞姬沒有推辭,只是怯生生地走到雲霄旁邊,小心地捏起一塊桂花糕,轉過身去,背對著雲霄,放進嘴里大口咀嚼起來。
一個餓了這麼久的人,盯著一盤誘人的糕點,在無人監管的情況下沒有動它一分一毫,她剛剛洗澡的時候看著這些糕點是怎麼忍過來的?雲霄看著還冒著熱氣的洗澡水一陣發愣。守禮守到這種地步,教養當真好得沒處說了!雲霄自己也是贊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