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雲霄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自己的身邊正燃起熊熊的篝火。大軍都已經退去,只有徐達等人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
「醒了……」柳飛兒低頭看著躺在自己懷里的丈夫,有些心疼地說道,「從未見你這麼傷心過……」
雲霄掙扎著坐起身,藍翎已經將一個酒囊遞了過來︰「玉若姐姐她們幾個已經收殮……」
接過酒囊,雲霄喝了一口,悵然道︰「運回青甸鎮吧!」
徐達有些焦急道︰「老五,你不回應天了?大哥必定已經後悔了!」
「後悔?」雲霄搖搖頭,「後悔又有什麼用?死人能夠復生麼?」
「可是……」沐英遲疑起來。
雲霄默不作聲,從懷里掏出短刀,扯開自己戰袍的下擺輕輕一劃,將劃下的布片塞到徐達手上︰「帶給他。」說罷,掙扎著站起來,叫上柳飛兒和藍翎,步履蹣跚地往鎮內走去。徐達捏著布片,望著三人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良久無言。
大軍次日班師,臨走的時候,雲霄沒有出來送別。徐達和沐英勒馬立于山岡上眺望良久,青甸鎮依舊太平。
擋徐達將這塊布片交到朱元璋手上的時候,朱元璋呆坐半日。良久,走到大殿門口,獨自坐在門檻上,望著漸落的夕陽,呆呆道︰「老五……你為什麼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言畢,以布片掩臉,痛哭失聲。
次日,宮中下旨認定胡惟庸奸黨謀逆大罪,一場史無前例的株連開始了。接連幾個月,不知道有多少官員被抓,也不知道有幾萬顆人頭落地,被毛驤親自操刀架在柴火上活活烤死的更是無可勝數。
「娘娘!娘娘!好事了!」偏殿里一片冷清,李貞姬和朱檀蘊三餐單是殘羹冷炙已經不足為奇,餿水霉飯臭魚爛蝦更是稀松平常,浣洗衣服也要親自動手,除了兩個自願的宮人,其余奴婢早就躲得遠遠地,就連院內的雜草都無人清理,一聲報喜,在整個偏殿听來格外清晰。
「有什麼好事?」李貞姬手里托著一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襦裙,頭也不抬,依舊一針一線地補著。
一個宮人跑進來,歡喜道︰「萬歲已經下旨賜死胡雨娘!娘娘的苦日子熬到頭了!」
李貞姬的動作微微停了一下,漫不經心地問道︰「沒別的了?」
宮人有些迷惑道︰「沒了!」
李貞姬放下陣線,淡然笑笑,站起身嘆息一聲道︰「他終究不肯低頭!那還有什麼意思……只是……如此做……我也可以放心了……你出去吧,把門關上……」
宮人遲疑了一陣,咬了咬嘴唇,目光閃爍地退了出去。李貞姬開打了櫥櫃,從里面翻出了一件半新的華服,在掌心撫模良久,微微笑笑,穿到了自己的身上。對著鏡子坐下,拂去胭脂盒上的灰塵,李貞姬替自己細心地打扮了起來,口中輕輕唱到︰「新嫁娘、新嫁娘,手帕相思寄情郎,父母媒妁命奴嫁,奴流血淚負情郎。新嫁娘,新嫁娘,奴披嫁衣掛東梁,學那孔雀東南飛,黃泉路上做鴛鴦!」
屏風後,朱檀蘊探出小腦袋,問道︰「母妃,你要做什麼……」
李貞姬表情一窒,蹲,捏了捏朱檀蘊的小鼻子笑道︰「母妃想要看看自己還漂不漂亮!」
朱檀蘊連連搖頭道︰「母妃說謊!母妃不說真話,檀蘊就不把這個給母妃!」說著,手從背後伸了出來,赫然是一卷白綾。
李貞姬吃了一驚,連忙道︰「丫頭!你怎麼拿了這個!快給母妃!」劈手就要去搶。
朱檀蘊一躲,帶著哭腔道︰「母妃為什麼不帶上檀蘊……」
李貞姬流著眼淚道︰「檀蘊,听母妃說!自盡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沒鬧著玩兒!」朱檀蘊負氣道,「母妃若是薨了,檀蘊又該去哪兒?」
李貞姬愣住了,不由分說,摟著朱檀蘊苦笑道︰「苦命的女兒……母妃撐到現在,就是為了帶個清白的名聲走……你又是何苦……」
朱檀蘊搖頭道︰「檀蘊已經是麟哥哥的未婚妻子,難道將來還要被指婚給別人麼?檀蘊還能清白麼?既然如此,母妃帶著檀蘊一塊走……」
李貞姬抖抖索索地從朱檀蘊手中取過白綾,痛苦地搖搖頭道︰「母妃不能……」
殿門一下子被退開了,黃大有手上托著一卷聖旨和崔德兩人臉色鐵青地站在了門口,,看著李貞姬母女的模樣,黃大有什麼都沒說,直接走到殿內,南面而立。
「不要念!我不听!」李貞姬冷冷地說道,「我不需要听他的話,哪怕一個字!」
黃大有面無表情道︰「看樣子碩妃娘娘是想要出趟遠門,一輩子都不回來了?」
李貞姬冷笑道︰「怎麼,不讓人活,難道還不讓人死麼?」
黃大有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淡淡笑道︰「懸梁太慢,這個快一些,娘娘用請吧!」
李貞姬接過瓷瓶,輕松地笑笑,解開瓶蓋,在面前舉了舉︰「多謝黃公公!」說罷,如數倒進嘴里。黃大有看著李貞姬服下,微微一笑,從懷里又取出一個瓷瓶,彈開木塞,朝朱檀蘊走了過去。
「不!」李貞姬朝黃大有撲了過去。
崔德一把拉住李貞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李貞姬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眼睜睜地看著黃大有捏開朱檀蘊的嘴巴,整個瓶子豎了起來。朱檀蘊坦然受之,臉上一片安詳。黃大有松開朱檀蘊,從桌上取過燭台,點燃了殿中的布幔,低聲道︰「娘娘,該上路了。」
偏殿大火,整個內廷一片沸騰。
「萬歲,奴婢有罪,遲了一步,碩妃娘娘跟十公主已經舉火自盡了!」黃大有跪在朱元璋的腳下哭訴道。
接連的打擊讓朱元璋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搖頭嘆息道︰「貞兒……也不肯原諒我……罷了……無論能否找到尸骸,都厚葬之,把聖旨一並燒給她們母女吧!傳旨燕王朱棣,禁足解除、準許奔喪,喪事畢,就藩吧!」
當日晚,朱棣和徐妙雲接到雲霄的平安書信,信上只有五個字︰「鳳歌笑孔丘。」隨後,宮內傳來噩耗,碩妃娘娘與十公主舉火自盡。朱棣和徐妙雲如遭雷擊,第二天,燕王府亦是傳來噩耗,燕王瘋了。整個人時而瘋瘋癲癲胡言亂語,時而正襟危坐埋頭苦讀,時而癲狂,時而正常。同日,康府誥命徐秋留書一封,自言「還命」,在下關江面上,于眾目睽睽之中蹈水自盡。從此,應天百姓又多了一筆談資。
先是被打入冷宮,隨後便舉火自盡,就連唯一的兒子也瘋了,李貞姬的身後事頗為淒涼。論理,不過是個側室,大臣們吊唁了一番便各自回去,宮里的其他妃子更是唯恐避之不及。除了朱元璋在散朝之後偶爾來坐坐,只有半瘋半傻的朱棣和跪在靈位前的徐妙雲,再加一個,楊妃。
朱標吊唁之後,終于鼓起勇氣往寢宮拜見了朱元璋。
猶豫良久,朱標跪問道︰「父皇這次明明錯了,為什麼不詔告天下,赦免五叔?為什麼不聖旨一封向五叔道歉?自古仁君罪己者常有,父皇為何不做?如今碩妃自盡,難道父皇要等五叔興師問罪麼?」
朱元璋沉默良久,徐徐道︰「非是不願,而是不能。一紙詔書過去道歉,哪里來的誠意?天資千里登門致歉,于禮又不合;若是不予爵祿加封,則空口言歉,百姓亦不屑為之;若是因此而加封,豈不因‘殺妻子而求榮寵’詬病于世?」
朱標又問道︰「胡惟庸有罪,誅一人而已,何故株連甚廣?兒臣的侍讀曾言,人君因一時之怒,一己之私而流血千里,乃是不德。」
「放肆!」朱元璋有些生氣道,「你懂什麼!」
朱標仰頭道︰「兒臣什麼都不懂!可是兒臣卻知道人君須得寬容待人,胡惟庸錯了該殺,可是那些稍有牽涉的大臣又有什麼錯?他們的妻兒又有什麼錯!」
朱元璋的臉立刻黑了下來,沉聲道︰「黃大有,去兵備司取一根狼牙棍來!」黃大有應了一聲,忙不迭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便命人帶著一根不算太大的狼牙棍走了進來。朱元璋沒出聲,直接走下台階握住狼牙棍的柄,遞到朱標面前,喝道︰「拿住!」
朱標看著滿是倒刺的狼牙棍,額上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臉上卻還恭敬︰「都是刺,兒臣不能。」
朱元璋這才緩下臉色,點頭道︰「知道就好!你是早晚要接下這根棍子的,如今棍子刺太多,父皇幫你拔干淨,有什麼不好?」
朱標怔了怔,咬咬牙道︰「兒臣不敢!若是接下這根棍子需要數萬無辜者的鮮血,兒臣寧可不要!」
朱元璋頓時大怒,厲喝道︰「逆子敢爾!好好的江山你不要,你對得起祖宗,對得起朕麼?對得起你母後麼!」說著手一揚,狼牙棍就向朱標砸去,朱標一驚,慌忙躲閃,父子兩個在殿內相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