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正午,日頭高懸,陽光灑遍滿院滿室,對面的紅色琉璃屋頂波光粼粼,耀得人眼撲朔迷離。
一柱柱強烈的光線遙遙地從天際射下,給朱紅的門框布上了一道無形的幕簾。風氣雲動間簾子被掀開,一個人影逆光而立。
頭戴鏤空的八寶紫金冠,一身絳紅底色的金絲瓖邊長袍,腰間佩著世間少有的純正血玉,足踏斑斕虎皮靴,光影中隱現俊朗的眉宇。單單往那一站,天生的貴氣便銳不可當。
一屋子的人全都站了起來躬身相迎,除了我身前的那位。他坐姿不改,猶如老僧入定般氣定神閑。而我身側的無憂等三人均擺正了儀容肅然挺立,那架勢不由令我想起了高呼「威武」的衙役。
心情不由緊張而有點小激動,雖然我一直好奇他的身份,也暗自猜測,但心底似乎並不願去深究。此刻見他的模樣,應和那凌世子是相識的。回想起那天世子到訪蘭惜苑,他久久不歸,看來門口那抹亮麗的綠並非我眼花。
世子從光亮中入得廳來,離開光圈的烘襯整個人多了些真實感,只是渾身少了些奮發的意氣,眼神也比起上回黯淡了許多。
甫進門,老夫人帶頭施了個大禮,世子大步走了過去將老夫人扶正,「老夫人莫用多禮,今日壽星最大,快請上座!」待老夫人坐穩,一旁的侍者打開朱漆百寶盒,世子錦袖一揮,朗聲道,「這是南海赤珊瑚,祝老壽星吉祥如意、福澤延綿!」
那珊瑚形如樹枝,色澤紅潤,枝節緊簇處猶如朵朵紅梅傲然盛開。這紅珊瑚素有「紅色黃金」之稱,朝中二品大員以上的朝冠才能瓖上一顆紅珊瑚珠子,佛門更是將之視為至靈聖物。凌王府果然不同凡響,一出手就是如此貴重之禮,恐怕就連白夏內庫也沒幾尊這樣的珊瑚吧。
老夫人笑眯了眼,不斷地點頭謝恩。霍老爺親自上前迎世子入座,世子不急不緩地轉身走向了右首主位,眼光卻飄向了霍大小姐。這人定是個多情種,明明被人家婉拒了,卻依舊含情脈脈欲說還休。
在視線偏開將收未收之時,他的目光緊緊粘在了主子身上,眼中驚愕未定,腳下已向這邊靠了過來。
霍老爺心急如焚,忙在世子身後遞眼色。主子這才悠然起身,唇角牽起一抹淡笑,既不行禮也不開口。
廳堂里一時百相眾生。霍夫人正襟危坐目光不時往這邊瞟來,身側的李女乃媽眉目斜挑紅唇露出譏笑,霍少女乃女乃伸長了秀頸靜待好戲上演。
霍大少則收起了扇子哈腰跟在了世子身側,朝著這邊喝道,「見了凌王世子還不行禮!」旋而諂媚地替世子介紹,「世子殿下,這是亡姑之子,自幼母喪父離,老祖母見他可憐便收留了,後來被他爹領了回去,這龍生龍狗生狗,窮賤的爹就只能生出個不識禮數之輩……」
未待他說完,世子大喝一聲,「住嘴!」霍大少當即嚇得失了聲,眾人也都受驚不淺,不知這世子為何突然發飆。
此時世子的眼神恢復清明,初時的驚訝已然消散。但見他上前幾步,一撩外袍,單膝跪地結結實實地行拜大禮,「臣凌默叩見太子殿下!」
太子?原先猜測他至多也就是哪個王爺遺落在外的私生子,此刻一聲太子如同平地驚雷拔地而起,一時心亂如麻。
「勿需多禮,世子請起。」他一臉清風明月,卻絲毫掩蓋不了與生俱來的王者氣息。
時間仿佛定格在瞬間,整個大廳悄無聲息,只有燃燒正旺的紅燭時而發出奪人心弦 啪聲,未幾,四下響起一片朝賀聲,「草民叩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人皆雙膝跪地,獨有我一人突兀地孑然而立,茫然不知所措。忽覺兩道琥珀色的光線射入眼里,照得生疼酸澀,我強撐著望向那縷強光,那里邊深邃如海浩瀚如宙,萬千情緒纏纏繞繞分不清理還亂,我只知那一眼穿越了千年的光陰,深沉而飄渺,是我想抓而抓不到的,一種被命運捉弄和無能為力感充斥了周身,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嘩啦啦滾落下來。
他的身形明顯前傾了一下,隨即雙拳緊握,調了頭向老夫人走去。老夫人此時早已癱軟在座椅中,見他近了跟前匆忙抓起他的雙手,不停地重復,「太子,真的是太子,太子。」
他點頭,展臂抱住了老夫人,「對不起,外祖母,修兒並非有意欺瞞,請您原諒。」
老夫人忽然放聲大哭,「我的靈兒,你真是紅顏薄命啊!現在你總算可以瞑目了,你那至死掛念的夫君並沒有將你忘了啊!」
霍老爺受了感染也跟著泣不成聲。他下了台階一把扶起霍老爺,對著眾人說道,「都起了吧。」眾人這才謝恩直起了身,面面相覷地原地站立不敢坐下。
前一刻還受鄙夷的表少爺搖身變成了眾星拱月的太子,眼前這些虛偽的嘴臉令人著實想吐,尤其是那雙錢家兄妹,在他身邊前呼後擁大獻殷勤,不時地大贊郾城地方穩定百姓富足,為那太守大人歌功頌德。
再看那霍家主僕,雖然平日厲害陰狠,但畢竟不似那對兄妹見慣了官場逢迎世態炎涼,這會全似曬干的咸魚,一個個蒼白了臉目光呆滯,遠遠地跟在了人群後邊,生怕那位一個眼光掃到了自己。
宴席之上除了老夫人再無笑聲傳出,偌大的院子里靜得只聞枝頭的鳥鳴,一桌桌山珍海味最後撤走時大都原封不動,暴殄天物不過如此唉!
霍府專門請了京城極富盛名的「香香戲班」,戲台高築,彩帶飛揚,布置得富麗堂皇。老夫人親點了一出「八仙過海」,剎那間花鼓聲聲銅鑼陣陣,台上花紅柳綠好不熱鬧。那武生踩著鼓點不停旋轉,鼓聲如同雨點越來越急,那身影轉到極致只余一團鮮艷的紅,紅得似能掐出血來。
腳下一軟,整個人倒向地面,渙散的意識有那麼一刻被額頭的劇痛喚回,視線越來越模糊,我伸手一抹,眼前一片殷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