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生育的走後,父親也瘋瘋癲癲地從外面回來了,看著已經一片狼藉,只差沒有把瓦片揭下來的房子,和抱在一起痛哭的姐姐們,父親嚎啕大叫,一頭就栽進了屋子里,鄰居說,父親出來的時候很平靜,從那天後,父親的手上就多了一把刀。見到誰家門口擺著石磨就上去磨半天,嘴上也開始嘮嘮叨叨地沒完,但誰也听不出父親在說些什麼。
可能是計劃生育的人對我家那頭老母豬還一直念念不忘,幾天後,他們又一次來到了村里,計劃生育的人其實一點也不傻,這一次他們來了一個突然襲擊,沒有事先通知,直接就去了書記的家。(按我們那那時候的規矩,計劃生育都是要當地的村支書帶隊的。)
母親說,那時是賢虎當書記,一個通情善良的老頭。老頭有一個同樣賢惠的妻子,老頭的下面只有兩個女兒,因為他是國家黨員干部,如果要了第三個那就是犯錯誤。書記的大女兒當時已經出嫁,小的也在鄰村招賢入贅了一個小伙子。所以一家人過的也就圓滿了。
賢虎書記很同情母親,他時常對父親說,應該要個兒子的!
這還是母親剛生下三姐不久,有一次書記來家里看望鬧喜,父親留他喝酒,他悄悄對父母說的,後來四姐出生了,書記是第一個來問的。再後來他沒再說什麼,可是他還是很同情著父親。所以我之所以能有五個姐姐,其實都得幫于老書記的忙。這是後來我懂事了,母親經常這樣教導我的。
可是對于這一次計劃生育的突襲,老書記也有點愛莫能助了。
他們氣焰囂張地對老書記說,書記,這次你只管帶隊就行了,其他事情由我們來處理。
書記面露難色,故作怯怯生生地說,不行,要去你們自己去,我可不敢帶你們去,你們不知道,康心現在瘋了,整天拿著一把刀,見人就砍。我一把老骨頭了,可不想被他給砍死了。
計劃生育的人只當書記是在聳人听聞,故意找借口搪塞,因為他們都知道,以前書記就經常庇護村里人。但書記這樣說了,他們也不好再執意強迫,然後一伙人也不再理會書記,簇擁著直奔我家而來。
從老書記家到我家要經過一條大壩,大壩是那種七十年代修建的土壩,壩基不寬,整個壩身就像一個駝峰,陡得築上來,所以到了壩基頂部就只剩一條窄窄的,剛能過拖糞馬車的小道。水壩的上游是一個儲水水庫,下游是一條小河,靜靜地流過村莊,流出村前的那座水口山。所以由此你可以想象,村子的形狀就似一口即將干涸的枯水塘,四面環山,中間一條水塘干涸前淌出的小水溝,所以水壩成了村東西過往的唯一通道。
我之所以要做此番環境交待,是因為父親當時剛好就在水壩上,水壩口有一塊大石磨,平時村里人就在上面洗衣洗菜之類的,打磨得甚是光滑。
母親說父親瘋後,就把那塊石頭當成了家,晚上露宿在那塊石頭上,白天不在村里到處瘋跑瘋叫,就在那塊石頭上自言自語地磨刀,見人就說要砍死他。所以從那之後,誰也不敢再去壩里洗菜洗衣服,以前村里有小孩不听話了大人都是這樣嚇唬的︰你個剁腦殼的,你這麼不听話,今晚就把你扔到背後山里去,讓老蟲背走。父親瘋後,大人又有了更唬人的台詞︰你個剁腦殼的,你再不听話就把你扔到壩里去,讓康瘋子砍死你。
一開始小孩都很害怕,立馬就听話了,可是後來有大膽好奇的小孩居然自己又跑去壩里玩,所幸的是幾次以後,都平安無事。所以很快大人唬人的台詞就失靈了,很多調皮的小孩在平時打鬧的時候也開始喜歡一人拿一根棍子,口中念念有詞的說,我要砍死你。當作好玩!
好了還是回到父親瘋了這個障礙上來。
計劃生育的那一伙人經過壩上的時候,並沒有留意到這個躺在石板上的瘋子,直到父親在地上抓起一把牛屎,扔到其中一個人的臉上,在那伙人沒有回過神來之前,他本能地用手抹下了附在臉上的牛屎,這時手上的牛屎味立馬像一擔倒在路邊的大糞一樣,向他撲面而來。牛糞的窒息片刻將他的整個臉憋得通紅。他怒不可遏的作要發作狀,踹踹地找尋這泡牛屎的來源,只看見父親站在壩口傻傻地沖他們咯咯的笑,同時也看到了父親手上擰著的那把殺豬刀。牛糞憋紅的臉瞬間又憋成了煞白。
他們似乎也都意識到,眼前這個咯咯沖他們傻笑的人,和剛剛老書記那一番話的某些不謀而合的聯系。再看看父親手上那把已經打磨了許多時日的白晃晃的殺豬刀,一伙人也不免不寒而栗起來。這次就像大晴天在路邊打翻了一座廁所,無聲無息卻鋪天蓋地的氣味迎面撲在每個人臉上,來不及他們再多喘一口氣,整個臉就憋成了煞白。
父親不笑了,轉而將手中的殺豬刀揚得老高,扒拉著雙腿從水壩那頭朝他們走過去,口中又開始念念有詞︰我要砍死你,我要砍死你,我要砍死你……
一伙人都本能地退後了一步,為首的一個強作鎮定地呼吁其他人,莫慌,莫慌!父親緩緩的從水壩那邊壓過來,大有一夫當關之勢,手中的殺豬刀揚得很刺眼,剛剛為首的那個一個不留心,腳踏空在邊上一方踏土上,身子立馬失
去了平衡,另一只腳也跟著落了空,整個人就作狗趴狀「嗖」的一聲滑下了水壩,一伙人立馬慌了神,顧不得掉進水壩里的頭,自顧自的夾著尾巴就跑,剩下的頭此刻只像一只掉進水里的落水狗,在水里張牙舞爪了半天,終于爬上了岸,顧不上甩甩身上的水,也跟著落荒而走。
母親于是又躲過一劫。
計劃生育的走後,老書記又來看望母親,他對母親說,還是出去避避的好,這次他們只是白天突襲,下次他們來個半夜捉人也說不準。
老書記料得很準,母親偷偷去舅舅家後不到三天,這伙人又來到了村里,時間正是半夜,但這次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鐵了心要把母親捉住的。他們先是用麻繩網捆住了水壩上的父親,然後前門後門兩路人一起闖進了我家,母親顯然是不在的,姐姐她們都已經睡了,當她們被驚醒過來的時候,都以為是半夜家里來了鬼。全部將頭蒙在被子里,哇哇大哭,卻不敢出來。被捆住的父親在外面坪里滾來滾去,撕心裂肺地吼叫著,全村的人都被吵醒了,一起圍著這一群強盜破口大罵。
最後的這一次,他們還是沒有捉住母親和我,只揭下了我家那座土房的瓦片,嚇傻了當時還只有四歲的五姐,我記事後沒有見過我家的那座土房,也沒有見過拿著一把殺豬刀全村瘋跑瘋叫的父親。但我知道,直到現在我五姐的智商還低于常人。父親時常一個人的時候,眼神就呆呆的,游離著沒有了方向。現在父親真的老了,老得有時候真的開始說胡話,我陪父親去了醫院,醫生說,父親受過強烈的精神刺激,所以腦垂體的激素分泌減少,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就開始嚴重起來。
真擔心有一天父親會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