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迎春已經進來了,黛玉忙起身離座相迎,姐妹二人互相見禮過,迎春拉了黛玉坐了小炕,將黛玉一身細細打量一番,道︰「妹妹可用點心?離請安還有好些時候呢,妹妹不如先用些?」
黛玉搖搖頭,道先用點心再去請安恐不恭,又問何時請安、如何章程。
迎春笑笑道︰「妹妹放心,時辰還早呢,我們先要去給母親請安,到了卯時才會由母親領著去請老太太安,到辰時才會用早飯。妹妹現在不用,怕是會餓著身子呢。正好,我也有些餓了,不如妹妹陪我一起用些?」
黛玉想了想,點點頭。百枝茈茹兩個忙領著眾丫鬟上了皮蛋瘦肉粥、餛飩並各色煎餅果子餑餑等,迎春就著粥用了一只豆腐蔥花餡的煎餅和一只蝦仁餡的燒麥,黛玉看那碗餛飩,卻是自己在家最喜歡吃的小餛飩,幾乎透明的餛飩皮裹著指甲大小的精肉沫,襯著蔥花和清爽的清湯,散發著誘人的香味,黛玉亦用了餛飩和兩個燒麥。
用了早點,眾丫鬟奉上人參茶,迎春見黛玉皺著眉頭,小心地抿了一口,道︰「妹妹不喜歡人參茶?」
「恩,腥了些。」
「那換豆汁可好?妹妹喜歡甜的還是淡的?若是想要咸的,還有豆腐腦。」
「那就豆腐腦罷。」
「妹妹喜歡什麼味道的?肉絲榨菜的還是蝦皮的?」
「肉絲的就好。」
一旁的丫頭忙換上豆腐腦,黛玉少少的用了小半碗,迎春倒是就著滿滿的一碗人參茶又用了兩個紅豆餡的千層女乃酥酪。待姐妹二人用完早點,眾丫鬟伺候著漱了口,又另換了茶果來。
黛玉端著茶碗,想了想,對迎春道︰「二姐姐,今天天未亮時,就听得前面響動,可是有什麼事情?」
「也不是什麼大事情,是母親送父親去衙門而已。」
「這麼早?才丑時……」
「是啊,雖然衙門里卯時才點名,可那大朝會卻是寅時開始的,父親索性每日都早早起來,早些出門一來不怕誤了時辰,二來也可同同僚們說說話、交換些消息,省得有個事情我們家卻一點都不知道。」
「那我們不現在去給大舅母請安麼?」
「自從老太太說了讓我們卯時去請安後,母親就讓我們寅末再去正房,母親也好乘機睡個回籠覺。」
「卯時……」
「妹妹是想說‘一日之計在于寅’?」
「恩,二姐姐。我在家時,都是寅時去給父親請安的,母親在世的時候亦常將府上規矩嚴謹之語掛在嘴邊,卻沒想到……與母親所說的大不相同。」
「以前府里當然是好的,可自從那二太太當家以後,家里的規矩就有些亂了。何況自打寶玉落地,因為餃玉而生,大家都說是個有來歷的,事事都依著他,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寶玉也是個憊懶的,又不愛讀書,偏生模樣好嘴巴甜,又是養在老太太跟前的,老太太心疼小孫子,說自己年紀大了,早上起不來,故而讓我們晚些到了辰時再去請安。」
「這,是不是不大好?子孫教養可是大事。」
「父親何嘗不知道?母親又何嘗不擔心著?可惜住著正房的不是我們大房,管家的又是二太太,族長又是東府的珍大哥哥,就是父親母親有心也使不上力氣啊。我們賈家和老太太的娘家史家、二太太的娘家王家還有個金陵薛家,世代交好,又都只是軍功出身的,對讀書一事也不夠重視,內宅女眷多將讀書看作是仕途的敲門磚、晉階的踏腳石,哪里比得上真正的世家!要不是母親出身書香門第,我也不知道這些呢。」
「二姐姐……」
「老太太不喜歡我們讀太多書,怕二叔知道寶玉讀的書比不過他年紀小的女孩兒又責罰寶玉,所以才對妹妹擺臉的。如今妹妹在我們大房住著,又是家學淵源,既然喜歡讀書,就直說好了。要別的,不好說,要說書籍,卻是極方便的,就是庫里沒有,等上一兩個月也就得了的。我也沾沾妹妹的書卷氣。」
林黛玉听說如此,嘴角上揚,露出了來賈府的第一個笑容,倒讓迎春呆了一呆,不覺心中暗嘆林黛玉不愧是紅樓第一美人,才六歲就笑得這般……惑人。還好自己把人搶到了大房養著,真要放老太太屋里和寶玉那個瘋子一塊養大,兩家的名聲說不定就壞了,可惜了這麼個玲瓏剔透、嬌俏可愛的小姑娘,才十四歲上就生生地被逼死了。
林黛玉見迎春呆呆的又不說話,只當自己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有些不安地拿帕子掩了嘴角,又挪了挪身子,道︰「二姐姐,是不是妹妹的妝飾有什麼不妥當的?」
「不是這個。說起來,姑爹是將妹妹當男孩兒教養的。不知道妹妹念了那些書?」
「剛學了《四書》。」
「果然如此。《四書五經》是儒家經典,不但是科考必考的,也可作為傳家寶訓。可惜這個府里也就去了的珠大哥哥是用了心讀的,其他人,怕都只是知道片言只句的,沒有一個是看過囫圇的。雖然府里也請了先生教我們讀書,可讀的不過是《詩》,再來就是寫些大字練練筆跡為著將來不丟人而已,就是先生,也是最近新請的落第秀才。妹妹若是有心秉承林家祖訓、潛心學問,還是多多請教姑爹才是。」
姐妹二人正說著,外面來了個小丫頭,說邢氏正房已經要水了。迎春听了,披了斗篷,牽了黛玉的手,直往上房而來。這邊邢夫人已經換好衣裳,梳好了頭,正在挑選首飾掛件。迎春忙上前從丫鬟的手中接過香囊荷包等親自為邢夫人掛好。邢夫人待收拾妥當了,轉過身來,見黛玉一旁站著,穿著寶藍瓖邊石青色的對襟褂子,下系著蔥白的綿裙,頭上戴著單珠的銀首飾,和著滿身的氣度,生生地把迎春給比了下去。心里不覺嘆息,這林家外甥女兒不愧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公侯世家的大小姐,莫說是迎春,就是宮里的元春也比不上,可惜沒了母親照應,也是個命苦的。
邢夫人心中嘆息一回,又覺得還是自家的迎春好。這麼多的世家千金,除了皇家血脈,也就迎春被封了鄉君,就連宗室之中,也有許多姑娘一輩子都頂著個宗女的名號呢。以前自家老爺只能窩在家里,別人也不把自己當回事;如今老爺有了正緊差事,自己又升了誥命,可見還是自己的迎春好,是個有福氣的,能旺父又能旺家。自己多看顧著些,將來說不定會有大造化,到時候誰還會記得這榮國府曾經有個當家的二太太?
這麼想著,臉上不覺柔和了許多,有了些許笑容,又問黛玉送去的衣裳可合身,屋子里可過暖和,夜里睡的可好。黛玉一一答了。正說著,女乃嬤嬤領著琮哥兒來了,琮哥兒上來給母親請了安,又與兩位姐姐見過禮,就開始喊餓,引得邢夫人一陣好笑。丫鬟們忙在套間安排桌椅、擺上早點,林黛玉卻是已經吃飽了的,見邢夫人一力相邀,琮哥兒又親自來拉她入席,就連迎春也道︰「妹妹既然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再用些米湯如何?就當陪我們用些別樣的茶水?」
「米湯?這有什麼說法?」連邢夫人也有些好奇。
「我也是在宮里見過幾回,听御醫說,那身體虛弱或者被湯藥壞了胃口的、吃什麼吐什麼的病人,每天最好用些米湯,哪怕是代替茶水用也是好的,不用擔心‘是藥三分毒’也不怕虛不受補。妹妹剛到京里,又是個體弱的,不如用些米湯調理調理腸胃,豈不比吃那些苦苦的湯藥強?」
林黛玉想了想點了點頭。邢夫人用了一碗白粥一只煎餅一只女乃酥酪兩只燒麥,琮哥兒年紀小,讓了一只千層女乃酥酪與黛玉,自己用了一碗蝦皮豆腐腦三只女乃酥酪,迎春陪著就著小餛飩用了兩只肉包子。待用完點心,又漱了口,琮哥兒見迎春的碗底就只剩下一點點湯底,止不住好奇姐姐早上吃了什麼。邢夫人听說迎春早上起來吃了這麼多東西,這會子又下去了兩個碗大的包子和一碗小餛飩,不禁感慨自己沒用,不能護著女兒,要不然迎春也不會被送到鄉下去,也不會餓著腸胃。
迎春見邢夫人又抹起眼淚來,忙道︰「母親,能吃是福呢。看我如今能吃有能睡,連身子骨也好了許多。何況若不是當年被送到莊子上去,我們大房有怎麼會有如今的體面,女兒又怎麼會有如今的風光?可不是應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古話!母親更應該高興才是。」迎春好說歹說,又有琮哥兒在一旁幫腔,方讓邢夫人收起眼淚。
琮哥兒在一旁鬧著要听迎春在莊子上的故事,迎春少不得撿些有趣的說給弟弟听,插秧的時候怎麼弄的滿身的泥巴、模魚的時候又怎麼跌進河里弄的滿身泥水、模來的青螄爆炒後怎麼怎麼香、上山挖野菜時被蟲子怎麼嚇到、用野菜烙餅時又怎麼被燙到、在廚房生火時有怎麼弄的滿臉的灰……琮哥兒听得興高采烈,邢夫人和黛玉卻听得滿月復辛酸,一個七歲大的千金小姐,平日里沒拿過比筷子重地物件,卻要自己生火做飯、打理房屋,還要自己去種地挖菜,還要自己下河模魚才能吃到葷腥。
正傷感著,小丫頭來報,老太太屋里已經有動靜了。邢夫人忙收拾好臉色,披了斗篷,讓女乃嬤嬤抱了琮哥兒,自己左手牽了黛玉,右手拉了迎春,行至三層儀門外上了翠幄青牲?車,經私巷過穿堂,往賈母後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