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極熱,侍候的人不知都藏在哪里,只有聖上一人,跪在床前,晶心一見,連忙跪在聖上身旁。
太後連養老衣裳都穿好了,此時形容縞枯的她,正躺在床上說話,貌似精神很不錯,晶心知道這叫「回光返照」,也叫「彌留之際」。
晶心見太後這副樣子,並不害怕,只是心里痛不可擋,身體里天然的血脈,和幾年來太後對她的寵愛,讓她早就把太後當成了親生的外祖母,感情比前世的外祖母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他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對跪著的我說,抬起頭來……」太後的聲音一點都不大,卻極為清晰,字字句句都那麼清楚,好像她就看著當時的情景在述說,「他亮盔金甲,看在我的眼中,如同天神一般……」
「他許我闔家安泰,將我在外養了幾載,才帶進宮內,也只是封了個小小的才人……」從太後的話里,晶心听出,原來太後一直在說的這個人,是她的外祖父,也就是先皇。
「寧兒……」太後輕輕喚道。
聖上膝行上前,握了太後的手,「母後,我在。」已是淚流滿面。
「不要怪你父皇,」太後說,聲音一轉,變得略低,「他那樣冷淡于你我,是為了保我們母子平安,他曾私下許我,讓你坐那高位,他許我之事,無一不應……」
「母後,兒子知道,兒子省得……」聖上伏在太後手臂上,肩頭起伏不定。
「如意……」太後又叫,淚流滿面的晶心,正不知該如何,聖上沒抬頭,只騰出手來,推了她一把。
晶心爬了兩步,繞過聖上,伏在太後耳邊,「母後,我在。」
「娘舍不得你啊——」太後的聲音變得淒然,「為了你皇兄,娘對不起你,可是不保你皇兄,我們母女又怎能平安,你父皇不在了,你皇兄……」
「娘親——」晶心的淚水止不住地奔涌,「如意明白,娘親放心,我定會保皇兄安好……」
「委屈你了……」太後的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
晶心輕聲叫著,「如意不委屈,娘親,如意真的不委屈……」
「郎君,妾身……」太後的聲音忽然變得纏綿婉轉,她的眼簾慢慢合上,嘴角噙了一抹笑意,那般的甜蜜安詳,讓晶心恍若看到,當年那個貌美如花的幸福女子。
「母後——」聖上一聲悲呼,痛哭出聲。
「外祖母——」晶心也尖聲哭叫起來,又被聖上一把攬進懷里。
「如意,都是皇兄無能……」此時的聖上,已不是那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他只是一個痛失親人的中年男人,是如意的兄長,晶心的舅父。
「聖上保重,公主節哀……」有公公上前叩了頭後,攙扶聖上。
聖上緩緩起身,始終沒松開拉著晶心的手,他想抱起晶心,卻沒了氣力,風十一跪倒在地,將晶心扶起站著,聖上才半擁半抱著晶心出了內室。
不過是幾步距離,聖上就恢復了許多,倒是晶心趔趄著腳步,全靠聖上支撐,外間已是哭聲一片,秋蘭上前來接晶心,聖上這才松手。
淚眼婆娑之中,晶心轉頭看到一旁跪著哀泣的若安,一步就撲了上去,兩個孩子抱頭痛哭,聲嘶力竭也無法止住,他們都失了那份最為包容的庇佑。
沈御醫看著不行,剛叫了聲,「聖上……」那邊晶心已然牙關緊閉失去了知覺。
聖上憂急攻心,原地晃了晃,風十一連忙跪請道,「求聖上準屬下送公主回府。」
沈御醫也握著晶心的手腕道,「公主是一時傷心過度,只需調養,並無大礙。」
聖上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對他們點點頭,「送公主回府吧。」
若安頭暈沉沉的,連日來的心力交瘁和感情折磨,早讓他整個人都瘦得月兌了形,此時只覺懷中一空,一片恍惚之中,晶心離他而去,不由大叫一聲,「依依……」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太後大殯那日,晶心見若安步履飄搖,面色灰黃,如紙人一般,隨時都會暈倒的樣子,心中大痛,她在侯府之中,日日有御醫調養,家人開解,那若安孤伶伶待在宮中,又有誰來過問。
晶心上前拉了若安的手,若安空洞的眼神,便有了聚焦,繼而,不自覺地將大半身子卸在了晶心的肩頭,感到晶心柔弱的身體開始搖晃,又努力站直,兩人相偎相依,就這麼一路扶持著,向前走去……
太後下葬後,若安要去守陵三年,聖上自然不允。晶心求道,「晶心願同六皇子同去,以盡孝道,定會保重各自身子,不讓聖上擔憂。」
聖上心中感動,又拗不過他們,便允他們守陵,但有急召,需速歸。
皇陵的風水自然是極好的,山清水秀之地,很適于修心養性,他們在專供皇族休憩的別院住了下來,到了此時,若安一口氣松懈下來,整個人一下子病得糊里糊涂。
晶心每日細心照顧,百般安慰,兩人就如那失了巢穴的小獸,從對方身上汲取著溫暖。
袁亦墨和若賢是常來探望的,不過因為要上朝,所以沒有機會留宿,一次,袁亦墨對若賢道,「六皇子此次病得凶險,聖上頗為憂煩。」
若賢淡淡一笑,「若安的身子,一直令我頗為羨慕。」
一旁的晶心听了,立刻聯想到打不死的小強,再想想近日若安的表現,心中似有所感。
袁亦墨又說,「那我們理應勸慰聖上,六皇子至孝之舉的確感天動地,但聖上不應因此傷懷、傷身。」
這兩個人閑閑地說著,四只眼楮卻一直在晶心的臉上打轉,晶心嘆道,「我省得了,明日我進宮去對聖上稟明吧。」
送著兩個人出門,若賢看著晶心問,「你一切可好?」
晶心垂了頭,先穩定下情緒,才故意繃著臉說,「甚好。」
若賢挑眉,神色安穩,笑容意味深長,目光熱辣迫人,晶心一下子便破了功,滿面羞紅,只會傻笑,暗恨自己的不長腦子,深刻意識到,比起「月復黑」和「悶騷」來,她遜若賢何止十萬八千里。
「明日進宮後,在府里多留幾日吧,祖父祖母甚是掛念。」袁亦墨的聲音適時響起,偏生說話時,不看晶心,只是微側著頭看向別處。
晶心如聞聖旨,「我知道了,墨哥哥。」一副溫婉的小媳婦樣兒。
袁亦墨很臭屁的從鼻子里,「嗯」了一聲,強忍著才沒去向若賢示威。
「公主,德親王求見。」有下人小跑著前來回話兒。
晶心和若安住兩套院子,現在晶心送這二人的地方,是晶心院子的一個角門兒。
「不見。直接帶德親王去六皇子的院子。」晶心的冷淡溢于言表,毫無回轉余地,下人見怪不怪,行禮告退,自去辦差。
「這個……」袁亦墨有些訥訥。
若賢道,「只說我在這里就可。」這既是對晶心說的,也是對袁亦墨說的。
袁亦墨恭恭敬敬深施一禮,「謝……」
若賢卻微微側身,避讓開來,「除了若依,本王對他人,並無想讓之意。」說罷,看了晶心一眼,率先出門、上車。
袁亦墨看著若賢那飄然而去的背影,深感壓力巨大,晶心已上前親親熱熱地挽了他的手臂,「墨哥哥,我是斷不會給你罰我抄《婦德》的機會的」
于是,袁亦墨也帶著從容笑意,跟在若賢身後離去。
晚飯時,若安親自來請晶心,晶心說,「你在這里用吧,怎麼也是你我二人。」若安欣然坐下。
晶心又問,「德親王什麼時候走的?」
「不過坐了一刻。」若安答道,有看著晶心問,「二哥和袁奉筆何時走的?」
若安近來雖壯實了不少,和當初比,卻還是瘦,他本是方方正正的臉,濃眉大眼,豐潤的紅唇,看起來和若德十分相像,現在一瘦下來,那眼楮越發的大了起來,大到晶心能看得到以往沒注意的精明。
「我沒看時辰,」晶心在若安的目光下,並不躲閃,有些事,說出來了,就要說清楚,說清楚了,就要堅持下去,她沒有玩曖昧的習慣,「和他們說好明日回宮給聖上請安,還打算回府住幾日。」
若安放下了筷子,晶心不動聲色。
「那你今日早些歇著吧。」若安說,起身離去。
看著若安碗中還剩下大半的米飯,晶心吩咐,「今兒晚上給六皇子預備的宵夜,早些送吧。」
晶心起身時,已是朝陽漫天,她並不急,趕在午飯前入宮就好。正順著庭院里的小路,慢慢踱步,忽听得有人叫她,「依依……」
晶心抬頭一看,見若安正在她不遠處的一顆大樹上。
若安見晶心看到他了,一縱身,就從那樹頂,飛身躍下,晶心心頭一驚,飛快地捂住嘴巴,還是驚呼出聲。
若安落地後,並沒立刻站起,晶心緊走幾步,「你有沒有事?」
若安表情痛楚,卻在看見晶心的焦急後,露出一抹笑容,「無事。」又對圍在他們四周的下人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