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碧向紫英真人一禮,退出門外。
大夫人和寶珍還在屋檐下站著,听到動靜,轉過身來。
阮碧走到大夫人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地面鋪著青石,這一跪用力甚猛,痛得眼淚潸潸。
「請母親準許孩兒在玉虛觀出家。」
大夫人詫異中帶著一點提防看著她,說︰「你說的什麼話?」
「孩兒從前性子懦弱,不被人所喜,孩兒大病之後,奮發圖強,還是不被人所喜……孩兒已經心灰意冷,請母親準許我出家吧。」阮碧說完,朝著大夫人一拜,上身伏在地上。
大夫人微微蹙眉,說︰「你這孩子,說的什麼渾話,快起來吧。這可不是家里,別讓人看了笑話。」邊說邊朝寶珍一使眼色。
寶珍蹲下去把阮碧扶起,說︰「五姑娘,先起來吧,有什麼事慢慢商量不遲。無端端地,忽然來這麼一句,你不是嚇大夫人嗎?。」
阮碧也不是真想出家,順勢就站了起來。
大夫人看她眼角淚痕斑斑,以為她真是傷心難過,口氣略緩,說︰「休要再說這種渾話了,紫英真人是得道高人,我瞧你自打病好後,身子骨一直不太健壯,怕是被什麼污穢沖著,才帶你過來看看,你怎麼就胡思亂想起來呢?」
話音剛落,門開了,紫英真人手拿拂塵走了出來,說︰「阮夫人,五姑娘大病一場,如今病魔已退,但余毒未清,是以五姑娘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好在她還年少,小心將養一陣子,定能康復如常。」
「多謝真人。」
「至于姑娘行事作派與從前不同,方才我也已經看過了。」紫英真人別有深意地瞅了阮碧一眼,對大夫人正色說,「《大洞玉經》有曰,凡人皆有七竅。五姑娘從前只開六竅,神慧一竅未開,因此渾噩度日。這一場大病原是她命中劫數,也是她命中機緣,災過福生,七竅俱開,行事氣度自與從前截然不同。」
這一番話把阮碧說愣了。
大夫人素來敬重紫英真人,听她這麼說,心里放下心了,當下拉著阮碧向紫英真人行禮,說︰「麻煩真人了,妾身和小女感激不盡。」
「阮夫人客氣了。」紫英真人手捏三清訣,還了一禮。
大夫人又客套幾句,這才拉著阮碧告辭,路上少不得又溫言幾句。什麼災過福生,當好好惜福。又什麼閨閣千金以弱為美,以柔為用,戒急用忍,不可學市井潑婦喊殺喊打。
阮碧不管她說啥,都點頭說好。
出「扶疏精舍」,回到「洗塵山居」,一進門,就看到二姑娘帶著春雲站在屋檐下翹首張望,臉上掩飾不住的好奇、著急。大夫人打發阮碧回自己的房間,朝著二姑娘走去,說︰「怎麼不在屋里歇著?」
二姑娘看著阮碧進自己的房間,低聲問︰「娘,真人怎麼說?」
大夫人拉著她進房間,說︰「真人說她從前只開六竅,所以渾渾噩噩,大病一場,七竅都開了,行事就與從前不同了。」
二姑娘皺眉說︰「便是行事與從前不同,怎麼還忘記從前的人與事呢?她從前每次听到沈的名字,都會忿然不平。昨日我介紹沈與她相識,她卻一臉無動于衷……」
「或許真如她自己說的,燒糊涂了,把前事忘記了大半。」大夫人漫不經心地打斷她,既然紫英真人說阮碧不是邪魔附體,她也就不願意再費心思量了。「紫英真人是得道高人,既然她說不是邪魔附體,那便不是。你也休要再胡思亂想了,她是無關緊要之人,你何必花這麼多心思?倒是你,昨日在延平侯府,表現如何,可讓延平侯夫人滿意?」
二姑娘扭捏不安地說︰「好端端地,怎麼又扯到女兒身上了?女兒的表現,娘還不清楚?定是讓人挑不出錯來。只是昨日,延平侯夫人只過來一會兒,沒說幾句話就回去了。」
大夫人點點頭說︰「論長相,你在這幫閨秀里數一數二的,論出身,咱們京西阮家雖說未封爵,也是赫赫有名的翰墨詩書之家,自太祖輔助太宗皇帝一統天下,世代入朝為官,這百多年來,光三品以上大員就不下十人,門第也不比其他人差。待你祖母病好,我托東平侯夫人去試一下口風吧。」
二姑娘臊紅了臉,細如蚊聲地說︰「娘,真討厭,女兒每回跟你談正事,你都扯女兒身上,女兒不跟你說了。」轉身跑出房間,到廊檐下坐著,看著牆角的薔薇架,痴痴地笑了起來。
稍晚,小道姑送了齋飯過來,大家吃過後,便都各自歇息了。
第二天大早起來,去大殿跟著道姑們一起做上課,中午用過齋飯後,又到長生殿請老姑子打長生蘸。忙完後,正好是申時正,一干人回到洗塵山居,大夫人說︰「我先去謝過紫英真人,大家收好物什後,在這里等我。」
大家紛紛說是。
阮碧趕緊上前,輕聲說︰「母親,孩兒有一事相求。」
大夫人細眉微挑,問︰「什麼事?說來听听。」
「請母親準許孩兒在玉虛觀里為祖母祈福,直到她康復為止。」
此話一出,大家都愣住了。
大夫人還沒有說話,二夫人先開口了︰「五丫頭有大孝心,大嫂你就準了她吧。」
大夫人微微沉吟,說︰「也罷,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就準你了。我再派幾個丫鬟婆子服侍你吧。」說著,目光掃視四周。一干丫鬟婆子紛紛垂下了頭,玉虛觀生活清苦,吃喝不便,五姑娘又不是什麼金主兒,誰也不願意留下來。
阮碧也不想有人留下來看著自己,連忙說︰「有秀芝服侍就可以了,母親不必再留人下來。既然是為祖母祈福,理當親力親為,跟道長們一般起居,方顯誠心正意。」
大夫人想想在理,說︰「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你自個兒要小心,若有什麼事,可到山莊咱們家的田莊找管事的。」
阮碧按捺著心里的喜悅,點頭說︰「是,母親。」
大夫人擺擺手,叫來玉虛觀的知事,如此這番地說了一遍,又布施了一些銀兩。知事滿口答應,仍然安排阮碧住在洗塵山居。
申時一刻,一干人等打道回府,阮碧送到山門口,看著她們乘著軟轎下山,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終于可以暫時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阮府,不必勾心斗角,也不必營營碌碌……
玉虛觀的生活很是清苦,不過阮碧卻過的很愜意,早晨起來跟道姑們做一做早課,中午睡過覺後,便到藏經閣里看書。如此三天,她跟守著洗塵山居的小道姑熟悉了,便向她借了一身青色道袍穿上,又把頭發盤成一個姑子頭,只用一根銀簪子插著。對著鏡子照了照,儼然就是一個小道姑,不由地樂了
秀芝卻很不以為然,說︰「姑娘真是奇怪,好好的,打扮成姑子做什麼?」
「打扮成這樣子,我就可以在觀里走來走去了。」
秀芝皺眉說︰「姑娘,你畢竟是大家閨秀,拋頭露面不合適。」
阮碧向她打個稽著,說︰「無量天尊,這里沒有姑娘,只有道姑白石。」
秀芝推她一把,埋怨地叫了一聲︰「姑娘。」
阮碧直起腰,收起嘻笑,正色說︰「秀芝,我四處逛逛,你不用跟著我。」
秀芝慌不迭地說︰「使不得,姑娘。」
「你不用擔心,我不出觀,再說我這身打扮,大家只當我是觀里的小道姑,不會有事。」阮碧耐著性子說。
秀芝知道她性情十分執拗,只得勉強點點頭。
走出洗塵山居,阮碧深深地吸口氣,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也不挑方向,只管撿風景好的地方鑽,路上偶而踫到幾個道姑,以為她是觀里的小道姑,都沒有多看她一眼。
往里走到最深處,是個圍牆很高的院子,兩扇黑門緊閉,門匾上刻著三個字「萬妙居」。阮碧看看青石台上斑駁的苔蘚,又看看緊閉的門,不由地嘆口氣,這些女人前半生鎖在皇宮里,後半生鎖在道觀里,一時榮華,卻是百年寂寞。
忽然听得風聲隱隱,抬頭一看,只見一條人影從牆里翻了出來,落在她不遠處,卻是一個男的。阮碧大感不妙,不敢吭聲,也不敢跑,傻呆呆地站著。那個男的約模二十出頭,穿著一件普通的青袍,身材修長,面如冠玉,目光明亮。他皺眉看著阮碧一會兒,低喝一聲︰「有德。」
聲音似曾听過,阮碧心里一動。
「在。」一條人影從旁邊的大槐樹上躍下來,是一個二十五六歲左右年輕人,留著短須,腰間掛著一把刀。
青衣男子指指阮碧。
有德輕輕「啊呀」一聲,說︰「她怎麼過來的呀?我剛才都沒有看到人,沒事,我殺了她就是了。」邊說邊拔出刀,往阮碧走過來。
青衣男子眉頭皺緊,似乎有點不願意,卻也沒有反對。
跑是跑不了,阮碧心里衡量了一下,說︰「慢著,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便是跟別人說,也無從說起。若是殺了我,別人才會起疑。」
有德說︰「得,我殺了你,再找個地方埋了就是,別人只道你這個小道姑思春跑了,誰會起疑?」
阮碧大聲說︰「我是京西阮府的,是替祖母來觀里祈福的,你殺了我才壞事。」
有德怔了怔,說︰「騙人,哪有官家千金打扮成道姑的?」
青衣男子上下打量阮碧一眼,沒有說話。
「我在觀里為祖母祈福,誠心正意,當然要打扮成道姑。你若是不信,隨便打听一番就是了。我確實是阮家之女,父親名諱阮弘,官居正三品的禮部侍郎,若是你們殺了我,定會報官,反而惹來無窮是非。不如放過我……」頓了頓,阮碧舉起手說,「我對天發誓,若是將方才所見說出去,死無葬身之地。」
有德「呵」了一聲,說︰「這小道姑有點意思。」轉頭看著青衣男子,「殺不殺?」
青衣男子搖搖頭,說︰「走吧。」轉身躍上大槐樹,再躍出高牆。
有德拿著刀在阮碧頭上佯砍一刀,哈哈一笑,一個縱身躍上槐樹,再一個縱身翻過牆去。
阮碧長吁一口氣,方才並不覺得害怕,但其實後背早已汗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