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乘肩輿到平時處理政務的勤政殿,沈相已經門外候著,另外還站著給事中林宗一和中書舍人蔡思退。
見皇帝下車,三人連忙迎上來見禮。
見禮完畢,一干人等進入勤政殿,皇帝落座。
沈相從懷里掏出一本奏章遞上,說︰「陛下,慶遠知府急奏,交趾國(古越南)內亂。國王李光達暴病身亡,因為沒有子女也不曾立嗣,其佷李雲紹與其內佷高福映俱自立為王,戰火不斷。交趾百姓為避戰火,紛紛越過定界銅柱,涌入我天朝界內,僅丘溫、龍水、憑祥等五縣就有難民十萬余計,滋擾民生,不堪負重。故上奏,請陛下定奪。」
太監上前接過奏章,遞給皇帝。
他展開,粗粗看了一遍,微作沉吟問︰「沈卿以為如何?」
「陛下是問難民一事,還是交趾內亂?若是問難民一事,倒也不難,另外劃地安置,嚴加看管即可。若是問交趾內亂,茲事體大,不可等閑視之。」
蔡思退不解地問︰「交趾不過是內亂,等內亂結束,自然會上表乞封,為何會茲事體大?」
「林事中所言差兮。」沈相正色,「交趾自漢唐以來,便為天朝屬地。而後趁我中原十國割據,兵火連天,無暇他顧,才獨立成國。太宗皇帝收南唐、平後蜀、破契丹,一統天下。交趾李氏膽戰心驚,遞表乞封,願為屬國。當時我朝戰爭方息,民生艱難,太宗皇帝體恤天下,不願再起干戈,便準了它。既然為屬國,那李光達王暴病身亡,不曾立嗣,交趾國應該遞表乞請陛下定奪,而不應該兵戎相向,憑借武力爭奪王位。此番舉動,分明是陽奉陰違,表面上奉我天朝為上國,實則驕橫自大,目中無人。」
蔡思退恍然大司,頷首說︰「沈相所言極是,下官慚愧。」
皇帝又問︰「沈卿可有對策?」
「臣以為此風不可長,我天朝該派遣使臣入交趾國,頒詔斥責,以儆效尤,否則不足以威攝蠻夷番邦。」
皇帝蹙眉思忖片刻,說︰「沈卿,這番應對有不足之處呀。若是交趾國不理不睬,豈不是反而損害我大周天威?若是交趾國依言停戰,任由朕來決定嗣位,交趾內政,以及民心所向,朕又一無所知,該指定何人為王嗣?」
「陛下英明,臣思慮不周。」頓了頓,沈相又說,「依陛下所說,可以先讓宣遠太守派人深入交趾,詳加考察,從李氏宗室子弟里挑一個仁心有德之士,立為王嗣。另外調遣宣遠周邊諸州縣駐軍,屯兵邊界,以示天威不可犯。然後再派使臣入交趾,頒詔斥責。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撫掌,說︰「如此才算周密,沈卿與諸卿商妥細節,明日早朝再听取百官諫議吧。」
「是,陛下。」
等沈相三人退下,皇帝把奏章又仔細看了一遍,叫制詔來,草擬一封給宣遠知府的密詔。如此這番,便把下棋一事拋到九霄雲外,也忘記派個小黃門去通知一聲。
過著半個時辰,外面傳︰「官家,晉王來了。」
皇帝忙放下奏章,臉露忻然之色,說︰「快叫他進來。」
片刻,晉王大步進來,眉間似有一絲悒郁。
皇帝細細看他一會兒,笑著說︰「這是怎麼了?可是母後又說你的婚事了?」
晉王點點頭,太監送上茶,他接過漫不經心地喝著。
「都是大家閨秀,品貌俱全,你還不滿意,難道還要找個天仙不成?」
晉王還是不說話,只是喝著茶。
皇帝走過去,一把奪過他手里的茶杯,說︰「小時候你可是跟我無話不說的,怎麼在西北呆了七年,倒變成一個沒嘴葫蘆。」
「便是因為當初都說完了,如今才沒話可說。」
皇帝當然不相信他的狡辯,說︰「我知道,若是我建了花萼樓,你自然與我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晉王渾身一震,轉眸看他。
七年前,他離開京城去西北,最後一宿與皇帝連床夜話,說到了唐玄宗與花萼相輝之樓——唐玄宗以皇三子繼位,與五位兄弟友愛特甚,分別于內宮和五王宅里建花萼樓,用來跟諸王相聚,或講經義,或飲酒賦詩,歡笑戲謔,未曾有猜忌。
「你不必驚訝,那番話我一直記在心里。」頓了頓,皇帝傷感地說,「你從西北回來將近半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說,不是我不想建花萼樓,只是這樓不是我一個人就能建起來的。好在,如今雖沒有花萼樓,卻如終有一座搖光樓。」搖光乃星宿名字,北斗七星之一,實則是雙星,一明一暗。
晉王動容,半晌才平復起伏的心緒,說︰「三哥,我不知你的艱難……」
話沒說完,但是皇帝了然于心,重重地拍著他肩膀,說︰「新進貢的薔薇露不錯,咱們尋個地方喝個痛快。」
「好,今日天色不錯,不如就去御花園吧。」
「哎呀。」皇帝忽然想起枕夢亭里的紫英真人,「倒是忘記了,紫英真人還在枕夢亭等著我下棋呢。六弟,你隨我一起去吧,跟她下完棋再喝也不遲。」
晉王心里狂跳幾下,面上卻不顯,說︰「也好。」早就知道今日紫英真人帶著阮碧入宮,在皇宮里呆了小半天,听太後說了半天婚事,就是沒有找到見面的機會。
兩人當即便帶著一干內侍,往御花園的枕夢亭而去。
「六弟,听說你成天就在禁軍營里出沒,有時候還跟兵卒一起練武演陣,可是真的?」
「三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識我,我從小便愛跟兵卒侍衛混在一起。」
皇帝莞爾,說︰「當然記得,當年你七歲,指揮一干侍衛打仗沖鋒,父皇指著你說,天生就是當將軍的。」頓了頓說,「只是你年齡大了,也該想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樁事了。」
「三哥,我心里明白。」
「既然明白,上回我送你的八個美人,你怎麼送了六個給下屬?」
「那幾個下屬跟著我在西北七年,都三十好幾,還一身孓然。三哥惹是舍不得,我去向他們要回來了。」
最後一句明顯是調侃,皇帝自然听出來,笑著說︰「都送出去,還要回來做什麼?這後宮的女子都是呢,前幾日高麗國又送來一批美姬,你去挑挑,可有喜歡的,我叫人送到你府上。」
听到「喜歡」兩字,晉王眼前便閃過阮碧的身影。如今,他正心心切切地戀著她,瞧別的女子都覺得無趣的很,說︰「多謝三哥,只是我厭煩王府里有太多女人,一進去到處是脂粉氣,又愛爭風吃醋,惹事生非,把好好一個府邸攪得烏煙瘴氣。」
皇帝搖搖頭說︰「確實,婦人之美,無如不,然不者有幾人呢?只要她們不鬧得過火,隨她們去就是了。說起來你也著實不小了,母後這陣子天天為你的婚事著急,已將全國的名門淑女都索驥一遍,想為你挑選一個獨一無二的女子。」頓了頓,打趣地說,「便是我當年選妃也沒有這麼興師動眾,可見母後如何偏心。」
他原以為晉王听了這番話,便是不感激,也會體諒太後苦心,卻不想他眉間又閃過一絲悒郁,心里一動,問︰「六弟,你且跟我說,是不是心里有喜歡的人?」
晉王腳步微滯,說︰「是有一個女子。」
「是哪家的姑娘呀?快說來听听,我替你做主就是。」皇帝頗有點興奮,想這六弟,因為生得俊美,十四五歲時,那些宮女們便紛紛自薦枕席,他卻一直不為所動,每日里只管著舞槍弄棒,後來年齡大了,自然也有侍妾,卻沒有听說過他對誰上心。
晉王猶豫半晌,說︰「她出身不好。」
「兩情相悅便好,管什麼出身……」皇帝忽然意識到他的言下之意,愣了愣,「莫非你想娶她為晉王妃?」
「三哥,我就是這個意思。」
皇帝一肅臉容說︰「那如何使得?你是王室貴冑,王妃自然得出身名門貴族,才堪匹配,才不辱沒皇室的體面……」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听到這番話,晉王還是猶如挨了一記悶棍子,心里異常郁悶。
「……縱然心里再喜歡,也不能違背倫常正理。這位姑娘是何人?我下旨配給你做側妃就是了。」皇帝說完,見晉王眉眼耷拉,十分不情願。頓時想起從前的自己,心里一軟,又說,「不要說是你,便是我也不能隨心所欲,咱們身為宗室子弟,既然享受這份榮華,也要擔當這份責任。」
說話間已進御花園,轉過楓樹林,枕夢亭近在眼前。
走過去,只見紫英真人一個人坐著,卻不見阮碧。
皇帝微怔,問︰「真人,你那個弟子呢?」
「方才皇後請她過去說話了。」紫英真人說完,向晉王一禮,「無量天尊,許久不見了,晉王爺。」
晉王見阮碧不在,頗有點失落,微微頷首,算是回禮。對皇帝說︰「三哥,你與真人先下棋,我四處逛逛,過會兒再來尋你喝酒。」
皇帝點點頭。
晉王走向枕夢亭,下意識地往坤安門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