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屈術支在石蓬萊的陪同下,憂心忡忡地走進了伽藍的帳篷。他想隱藏形跡,想低調,但從天馬戍到紫雲天,屢遭生死之危,不得不拋頭露面,結果在這支駝隊里,他成了一個令人矚目的人物,大隋人和紫雲天的悍賊們對其格外關注,各商隊中的栗特人更是對其產生了各種猜測。射匱可汗不會放棄對他的追殺,任其到東土向大隋皇帝求助,而黑突厥人也不會只派出一路追兵,不出意外的話,從絲路北道追趕而來的黑突厥人正在飛馳蘭和敦煌。這兩處是絲路交匯之地,是進入東土的必經之路,只要在這兩個地方設下羅網,昭武屈術支便插翅難飛。可以想像,待紫雲天的悍賊和這幾支商隊到了蘭,黑突厥人必定可以通過各種渠道打探到他的消息,他這個康國逃亡王子的身份遲早都會暴露,而唯一能保全他的性命,並將其安全護送到長安的只有大隋人,但問題是,大隋人面對今日嚴峻的西土局勢,必然要修改西土策略,而修改後的策略是有利于他,還是不利于他?假如大隋人無意干涉西突厥內部事務,甚至有意袒護或者遷就射匱可汗,那麼昭武屈術支的命運可想而知。伽藍不找他,他也要找伽藍了,不管是局勢還是時間,對他而言都越來越急迫。屈術支和石蓬萊尚未進帳便聞到了淡淡的草藥味,再看到伽藍躺在氈床上神情委頓,面色蒼白,心里頓時緊張起來。「你受傷了?」石蓬萊急忙問道。「舊傷復發,吃幾副藥就好了,無妨。」伽藍招手請兩人坐下。屈術支愈發不安。像伽藍這樣強悍的勇士如果受傷,那就不是小傷,肯定比較嚴重。伽藍受傷了,他的安全就更沒有保障。屈術支看到雪兒偎在暴雪身邊,想去抱她,但又畏懼暴雪,正猶豫著,卻看到雪兒向他走了過來。屈術支俯身抱起了雪兒,雪兒的眼楮雖然片刻不離暴雪,但一雙小手卻乖巧地摟住了屈術支的脖子。屈術支暗自驚訝,看來雪獒對治愈妹妹的病的確有幫助,假如有機會,不惜代價也要弄一條雪獒給妹妹。「有勞伽藍了。」屈術支抱著雪兒坐下,歉疚說道,「如果知道你受傷,昨夜我就該把雪兒接走。」「無妨。」伽藍搖搖手,轉目望著石蓬萊,「稍遲由天馬戍主帶著駝隊先行,我隨後跟上。」屈術支和石蓬萊心知肚明,知道伽藍擔心什麼,但兩人關心的不是商隊的財物,所以石蓬萊馬上問道,「伽藍,到了鄯善之後怎麼辦?直接去孔雀河,去蘭古城嗎?」「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伽藍皺眉說道,「剛才我同天馬戍的兩位戍主,還有西域都尉府的西行都提到了三王子的事,大家都覺得很難辦,誰都不敢確定西域都尉府在阿柴虜攻佔且末後,其西土策略將發生何種改變。」石蓬萊撫須不語。他了解伽藍的性格,既然伽藍主動找他們談這件事,主動把這件事攬下來了,那就一定有解決的辦法。他最喜歡伽藍的古道熱腸,他就知道伽藍不會撒手不管。想到之前自己曾懷疑伽藍可能不願意卷進這件事,心里不禁涌出幾分慚愧。伽藍的確長大了,但人沒變,還是那個然諾仗義的伽藍。「在你看來,西域都尉府將在西域策略上做出何種變化?」屈術支冷靜地問道,「于我有利,還是不利?」「不利。」伽藍毫不避諱,直言相告。屈術支陡感窒息,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伽藍繼續說道,「此前西突厥的射匱可汗在大隋人的支持下,擊敗了泥厥處羅可汗,迫使泥厥處羅可汗東去長安,西突厥就此分裂。但位于蔥嶺以西的射匱可汗並不是一個目光短淺野蠻貪鄙之輩,相反,此人志向遠大,意在一統西土,重建先祖阿史那室點密的輝煌偉業。」「為此,他主動向長安示好,懇求長安答應他的聯姻,以圖得到我大隋的支持。長安說,你只要擊敗泥厥處羅可汗,就嫁給你宗室之女,結秦晉之盟。長安意在挑起突厥人的內亂,分裂西突厥。射匱可汗則將計就計,利用大隋人對泥厥處羅可汗的憤怒,利用鐵勒人對泥厥處羅可汗的反叛,乘機出兵攻擊,大敗泥厥處羅可汗。」「泥厥處羅可汗被迫東去長安後,西突厥一分為三,其中射匱可汗實力最強,這為他征伐諸虜,統一西土創造了時機。」「的始畢可汗當然不想看到西突厥再次一統。當初鐵勒人反叛,就是得到了的支持,而現在鐵勒人的莫賀可汗不但得到了始畢可汗的支持,還得到了龜茲、焉耆、高昌等國的支持,所以未來幾年,羅漫山(天山)南北將戰事不斷。」「這導致我大隋不得不把重兵部署于鄯善和敦煌之間,以確保絲路東段利益不失,並持續保持對西域諸國的威懾,遏制勢力向西域的延伸。」「這一策略的改變,直接導致大隋減少了且末的鎮戍力量,不管是兵力還是錢糧支持,都大幅削減。吐谷渾的步薩缽可汗慕容伏允正是利用這一機會,帶著軍隊攻打且末,圖謀復國。」「且末已失,以我們幾個人的估計,短期內河西不會抽調重兵南下,更不會耗費重資,長途跋涉近三千里去打阿柴虜。」屈術支听明白了,今日西土局勢,是大隋人早在幾年前就謀劃好的,就是要讓西突厥人自相殘殺,讓突厥人和鐵勒人互相征伐,讓西域諸國飽受戰亂。聯想到更早之前,鐵勒人在大隋人的支持下攻打吐谷渾,重創吐谷渾,最終導致吐谷渾亡國于大隋人之手,由此可以清晰看到大隋人的西土策略就是挑起西土諸虜互相征伐,不斷消耗和削弱諸虜實力,然後坐收漁翁之利。大隋人滅亡吐谷渾之後,一只腳伸進了西域。現在吐谷渾人卷土重來,大隋人馬上收回半只腳,讓吐谷渾人的殘余力量跳出來,卷進西土激烈紛爭,繼而借刀殺人,如此既能兵不血刃斬殺吐谷渾的殘余力量,又能進一步消耗西突厥和鐵勒人。這種情況下,大隋人會干涉西突厥內部事務嗎?會救助昭武九國嗎?顯然不會,即便要救助,也是等到西土局勢明朗化之後,那已是幾年之後的事,而那時昭武九國恐怕已經四分五裂,栗特人已成一盤散沙,敗亡在即。「伽藍,如此說來,西域都尉府為了維持與射匱可汗的關系,可能會拒絕三王子東去長安的懇求。」石蓬萊目露失望之色。「恐怕不止是拒絕。」伽藍說道,「以我的估猜,西域都尉府十有要把三王子秘密交給突厥人。」屈術支神情黯然,把雪兒緊緊摟在懷里,低著頭,一言不發。石蓬萊手撫長髯,想了片刻,問道,「伽藍,可有挽救之策?」「有。」屈術支霍然抬頭,目露期待之色。「我大隋有防御策略,西土諸虜也有生存之計。當今西土,鐵勒人的生存危機最為強烈,莫賀可汗若想阻御射匱可汗的統一步伐,必須贏得我大隋、,還有龜茲、焉耆等西域諸國的支持,而吐谷渾的步薩缽可汗若想復國,則必須贏得西土諸虜的支持。」伽藍神情平靜,娓娓而談,「且末局勢的變化,改變了西土局勢,吐谷渾人一掃頹勢,贏得了主動,而大隋人因為內憂外困陷入被動,這里面就存在著變數。」「如果說西土諸虜是這塊土地上的一群惡狼,那麼我大隋就是趴伏在西土邊緣的一只猛虎。這頭猛虎對西土群狼虎視眈眈,讓西土群狼如芒在背,寢食難安。吐谷渾亡國,泥厥處羅可汗敗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無論是西突厥的射匱可汗,鐵勒人的莫賀可汗,還是吐谷渾的步薩缽可汗,都不想成為這頭猛虎嘴里鮮女敕的肥肉,所以,西土群狼會利用眼前這個難得的機會聯合起來,把大隋這頭猛虎趕出西土。」「很顯然,驅趕這頭猛虎最好的辦法就是幫助吐谷渾人攻佔鄯善,繼而把大隋人趕回敦煌,讓吐谷渾人和大隋人血腥廝殺,如此就給突厥人、鐵勒人和西土諸國贏得了一道屏障,同時也給射匱可汗和莫賀可汗爭霸西土贏得了充足的時間。」「大隋人不願意看到西土出現一個霸主,一只狼王,這對東土的安全是個巨大的威脅,所以西域都尉府會不惜一切代價破壞西土諸虜的結盟,而破壞西土諸虜結盟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人立威,誰敢背叛大隋,誰敢在大隋的背後下黑手,那就殺誰,以此來警告那些蠢蠢欲動者,不要試圖激怒猛虎,否則代價慘重。」屈術支和石蓬萊互相看看,眼里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絲寒意。西北狼就是西北狼,尤其像伽藍這樣從軍十年,征戰無數,功勛卓著,曾官至從六品武職的軍中銳士,其見識果然非同一般。「以伽藍的意思,三王子要暫時滯留蘭,等待局勢的變化,是嗎?」石蓬萊問道。伽藍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模稜兩可地說道,「即便暫時滯留蘭,時間也不會太長。西域都尉府迫于形勢,必定要以最快速度拿出對策,迅速扭轉局勢,重新掌控主動,否則我大隋肯定要遭到群狼圍攻,再失鄯善。」「你肯定局勢變化之後,大隋人會幫助我們昭武九國?」「當然。」伽藍說道,「大隋西土策略的核心就是驅狼攻虎,以扶助弱小來削弱強者,繼而扼殺強者,這一核心策略始終不會變化,所以只待射匱可汗不得不停下征伐的腳步,繼續向大隋俯首稱臣之後,大隋人理所當然要幫助昭武九國強大起來,讓栗特人鉗制突厥人,以此來削弱西突厥對蔥嶺以東甚至對隴右的威脅。」屈術支暗自點頭,對伽藍的才智頗為欽佩。石蓬萊得到了伽藍肯定的答復後,馬上試探著問道,「突厥人正在追殺而來,三王子的安全怎麼辦?」伽藍望著屈術支,面露淺笑,「如果你相信我,就把公主留下,由我和石伯照顧,你則隨西行即刻趕赴鄯善首府,一切听從他的安排。」屈術支猶豫不決。「西行是西域都尉府的人。」石蓬萊提醒道。「他是我師兄。」「他也是慧心師父的弟子?」石蓬萊略感驚訝。「他和我一樣,也是官奴婢。」伽藍含糊說道,「當年正是他勸我從軍,並把我帶進了西北老狼府。」石蓬萊擔憂盡去,「三王子,把小公主給我,有伽藍在,你無須擔心小公主的安全,你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屈術支別無選擇,即使他不同意,西行也會把他強行帶走,因為他這個棋子對大隋還有作用,大隋人不會輕易放棄,只是他把自己的性命和栗特人的未來就這樣交給一個陌生的西北狼,實在是難以放心。「請你相信我。」伽藍看出來屈術支的擔憂,再勸道,「西域都尉府的官長叫長孫恆安,去年冬天到任,對西土外事並不熟悉,而就我本人來說,我寧願相信大漠上的狼,也不相信西域都尉府里的人。老狼府里的人比狐狸還狡詐,比野狼還凶殘,一個個吃人不吐骨頭,非常可怕。我不相信老狼府,我請你也不要相信老狼府。」屈術支臉色難看。石蓬萊也是暗自驚駭。大隋的西域都尉府可謂「威名遠揚」,西土諸虜,絲路胡賈,人人都知道這個「老狼府」權勢 赫,直接影響著西土的興衰存亡,它打個噴嚏,西土都要抖三抖。今日竟然親耳听到老狼府的金狼頭坦言害怕自己的巢穴,當真是聞所未聞,由此可見老狼府的實力之強。「伽藍,你給我們交個底。你既然不相信西域都尉府,那相信誰?誰能保證三王子的安全?」石蓬萊膽戰心驚地問道。伽藍躊躇了片刻,還是決定說出來,「我相信鷹揚府。」鷹揚府?大隋軍方?屈術支和石蓬萊的心懸得更高了。大隋十二衛府轄下的鷹揚府遍布西北各地,聲名顯赫,但這個「名」可不是「威名」,而是「惡名」。在西土諸虜的眼里,沙盜馬賊是惡人,而大隋戍軍則是惡魔。沙盜馬賊只敢偷偷模模地搶,而大隋戍軍則是公開的搶,逮誰搶誰,燒殺擄掠,無所不為。「河西鷹揚統帥、右候衛將軍馮孝慈是我的老官長,對我有知遇之恩。副帥武賁郎將王威,也是我的老官長,與我有提攜之情。」伽藍說道,「我已托付師兄,請他把三王子秘密送到敦煌,轉托于兩位將軍,藏匿于龍勒鷹揚府。」「為什麼不藏于衛府?」石蓬萊急切問道,在他眼里,衛府當然比鷹揚府更安全。「兩位將軍的衛府就設在龍勒鷹揚府內。」伽藍說道,「你不要擔心,龍勒鷹揚府的鷹揚郎將王辯與我是忘年之交,是我的老大哥。本來我可以直接托付于他,但此事關系重大,不好隱瞞兩位將軍,所以還是轉托于兩位將軍為佳。」石蓬萊馬上想到了一個人,頓時明白了伽藍的用意。「你是不是打算通過他們直接找老帥,再由老帥直接奏稟皇帝?」伽藍笑而不語。有些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能否如願,還要看運氣,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屈術支的心跳驟然劇烈。伽藍竟然有如此手段,可以上達天子?怪不得石蓬萊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伽藍身上,原來此人手眼通天,深藏不露啊。只是,伽藍為什麼要動用這些人情關系?難道就是因為自己對大隋的西土策略有幫助?這絕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屈術支感覺自己正在墜入一個無底深淵,正在被卷入一個巨大的咆哮漩渦。石蓬萊看到屈術支惶恐不安,以為他不相信這件事,于是小聲解釋道,「老帥也是伽藍的老官長,叫薛世雄,現為右翊衛將軍。左右翊衛負責宮禁宿衛,是大隋的禁衛軍,其統帥隨侍于皇帝左右。如果上蒼開眼,三王子得貴人相助,大隋皇帝下旨召見你,那不要說西域都尉府不敢為難你,就連突厥人也不敢繼續追殺了。」屈術支再不敢遲疑,把雪兒放到一邊,大禮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