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泥孰怒不可遏,「鏘」一聲戰刀出鞘。
虯髯大漢一把抓住了阿史那泥孰的右手,急切阻止,「莫賀設,他在激怒你,不要中計。」
另一名扈從也急促勸說,「莫賀設,金狼頭失蹤一年多了,先前傳言他死了,今日卻突然出現在絲道之上,其中必有玄機,萬萬不可出手。」
阿史那泥孰霍然想到此行使命,還有正在風雲變幻的西土局勢,當即從憤怒中清醒過來,但他畢竟年輕氣盛,面對突厥人的死敵,面對金狼頭的挑釁和侮辱,他無法忍氣吞聲掉頭就走。突厥人的臉面不能不要,南庭五姓黑突厥的顏面不能不要,自己這個牙帳顯貴莫賀設的身份更不能不顧。
阿史那泥厥怒目而視,殺氣騰騰。
伽藍目如寒霜,逼人的寒氣一點點地散發到空氣中,讓人不寒而栗。
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高踞刀疤背上的暴雪虎視眈眈地盯著突厥人,張嘴發出一聲震天雷吼。
布衣戴著黑頭面具,手執長刀,出現在伽藍的背後。
江都侯也戴著狼頭護具,騎著黑騮,慢悠悠地出現在伽藍的側後方。
阿史那泥孰臉色微變,眼里掠過一絲驚詫。三個西北狼,絲路之上突然出現三個西北狼,其中為首者還是傳聞已經死去的金狼頭伽藍,這其中必有莫大玄機。老狼府面對西土新局勢,肯定拿出了什麼新對策,而這個新對策,未必對突厥人有利。
黑突厥騎士神情緊張,刀矛弓弩齊齊舉起。虯髯大漢連打 哨,一名扈從急忙吹號求援。
大隋騎士當然不甘示弱,也是舉號長鳴,發出告警之聲。
大角連響,幾隊突厥騎士月兌離大隊,緊緊護住了那輛豪華馬車,另有幾隊騎士打馬沖向駝隊。
大隋騎士來得最快,遠遠看到面戴金狼頭護具的伽藍,頓時發出歡呼之聲,沖在最前面的一員身高體壯的重甲騎士滾鞍下馬,飛奔十幾步來到近前,激動叫喊,「旅帥,你還活著,你果然沒死。」
「旅帥,旅帥……」十幾名騎士一字排開,飛身下馬,一邊大聲呼喊,一邊單膝下跪,大禮參拜。
「末將參見旅帥。」重甲騎士深深一躬。
「成之兄,別來無恙。」伽藍虛手相請,又對跪拜騎士們躬身還禮,「兄弟們安好,起!」
眾騎士轟然應諾,紛紛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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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跡,神跡啊!」鼓掌之聲「啪啪」而起,一個淡漠的聲音穿透了隆隆蹄聲和薄薄沙塵,在眾人耳邊響起,「死而復生,果然死而復生了。裴三郎,我的預言應驗了,我就說過,這世上沒人能殺死他,因為他是伽藍神,他有十八守護神的法身。」
「死而復生?」一個尖銳而輕蔑的聲音緊隨其後,「如果殺他十八次,毀了他十八守護神的法身,他是否還能活下去?白十三,給你百金,再佔一卜,看他下一次死在何時?」
「裴三郎,你打算焚他的法身?」
「我把他燒成灰,看他還能不能死而復生。」尖銳聲音陰惻惻地說道。
阿史那泥孰的身邊出現了兩個華服青年,一個白衣如雪,溫文爾雅,一個緋袍翻飛,趾高氣揚。
白衣青年看到伽藍望來,頷首微笑,面露親善之色,「再見伽藍,當舉酒相賀。」
「寶山王請酒,哪敢不從?」伽藍笑道,「不知寶山王東行,可攜有龍膏美酒?」
「我龜茲美酒何止龍膏?」寶山王笑道,「今有三勒漿,所釀之術源自波斯,醇香可口,回味悠長,尤甚龍膏。伽藍,何時有空嘗一嘗?」
「叨擾了。」伽藍躬身答應。
「伽藍,這一次不可爽約。」寶山王手指緋袍青年,「裴三郎對你上次爽約一事十分氣憤,至今耿耿于懷。」
「三王子的酒,我不敢喝。」伽藍戲謔道,「我寧願喝西海的水,也不喝焉耆王子的酒。」
「我的酒有毒?」裴三郎冷笑,「你既然死了,還活過來干嗎?西土想殺你的人比大漠上的野狼還多,你活著就是一種痛苦,自己痛苦,別人也痛苦,如其大家都痛苦,還不如你發發善心,自己抹了脖子,一了百了。對了,你這一年多去哪了?我派人到處尋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即便不能手刃仇敵,也要鞭打你的尸骨,以泄我心頭之恨。」
伽藍笑了起來,指了指莽莽沙漠,「我就在那里。」
突倫川?阿史那泥孰、白十三和裴三郎互相看看,十分詫異。這一年多來,伽藍都在突倫川?他在突倫川干什麼?這漢賊根本就是在胡說八道。
「我在突倫川與孤煙落日為伍,有一天忽然覺得寂寞了,于是就出來了。」伽藍笑道,「只是沒想到,我才出了突倫川就遇上了你們。不知道是我的運氣差,還是你們的運氣太好了。」
「當然是你的運氣太差。」裴三郎手指伽藍,忿然說道,「到了冬窩子,我要與你決斗,以踐前時之約。」
「滾!」伽藍勃然變色,厲聲怒叱,「再敢糾纏不清,我閹了你!」
「漢兒膽敢欺我!」裴三郎勃然大怒,順手從阿史那泥孰手上搶過戰刀,指著伽藍叫道,「漢兒放馬過來,今日必定砍下你的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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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白色駿馬飛馳而來,馬上人白衣白氅,戴卷檐黑紗帷帽,手拿一柄三尺長劍。在白馬之後,一頭全身漆黑,四蹄如血的獒犬如厲嘯長箭,劃空而過,如影附隨。
烈火仰首嘶鳴,刀疤興奮鳴叫,暴雪更是騰空而起,像閃電一般飛射而出。
阿史那泥孰面如寒霜。寶山王白十三面露落寞之色。裴三郎怒不可遏,揮刀就要沖向伽藍,但被阿史那泥孰的扈從拼死擋住,不讓他上前半步。
伽藍抬頭而望,目露驚異之色。
布衣和江都候互相看看,眼里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絲擔憂。誰能想到,出了突倫川就遇上這麼多「故人」,現在事情不是麻煩了,而是失去了控制。
白馬疾馳而至,停在了劍拔弩張的兩隊之間。
白馬高大矯健,如雪長鬃迎風而舞,神駿非凡,英姿颯爽。烈火激昂嘶鳴,白馬蕭蕭回應,兩馬交頸廝磨,異常親熱。
暴雪與黑獒凌空相撞,落地之後翻撲滾打,糾纏嘶吼,狀若瘋狂。
刀疤晃悠悠地走了過來,小腦袋搖晃著,親昵地伸向白衣人。白衣人舉起右手,戴著鹿皮手套的手顫抖著,輕輕撫摩著刀疤臉上那道長長的疤痕。
「伽藍,真的是你嗎?」一個嬌柔的聲音從帷帽內傳出,溫婉動人。
伽藍微微躬身,一言不發。
「月兌下護具。」嬌柔聲音略顯激動,氣息也逐漸粗重。
伽藍猶豫了一下,拿下了金狼頭護具,露出那張英俊的臉龐,此刻,這張臉龐上的表情雖然依舊冰冷,卻無法掩飾他內心的波瀾,伽藍的心,亂了。
「你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嬌柔聲音先是激動,接著轉為激憤,再接下來就是憤怒了,聲音突然尖銳而嘶啞,帶著一絲哭音,「你騙我,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
隨著一聲淒厲尖叫,長劍「鏘」地月兌鞘而出,冷森森的劍鋒電閃而過,霎時落在伽藍的咽喉上,「為什麼?」
大隋騎士大吃一驚,那位叫成之的重甲騎士更是拔刀而出。
莫賀設阿史那泥孰,龜茲的寶山王,焉耆的三王子驚呼出聲,黑突厥騎士們驟感窒息,緊緊握住手中的武器,蓄勢待發。
布衣和江都候催馬而上,長刀凌空而起。
伽藍急舉雙手,示意雙方將士稍安勿躁。
「軍令如山,國法無情。」伽藍望著帷帽後那張梨花帶雨的臉,語調平靜。
「你騙了可汗,騙了可賀敦,騙了牙帳,騙了大金山的天狼神。」白衣女子的情緒失控了,哭著叫喊起來,「你是個十惡不赦的賊,你該千刀萬剮,你該下地獄。你還我的可汗,還我的可賀敦,還我的親人……」
伽藍冷若冰霜,紛亂的心漸漸凍結,就像一塊萬年的冰川,「軍令如山,國法無情!」
「你答應我的,你說他們會回來,會重返牙帳。你答應我的,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白衣女子淒厲叫喊,聲嘶力竭,悲痛欲絕,「你一直在騙我!」
伽藍仰首望天,眼里掠過一抹錐心的傷痛。我沒有騙你,我自始至終都沒有騙你,但可悲的是,我被騙了,我和我的袍澤們都被騙了。你可以質問我,可以殺我,但我去質問誰,我去殺誰?
「軍令如山,國法無情。」伽藍的心在顫抖,聲音在顫抖,說出來的八個字也在顫抖,顫抖中透出無盡的悲傷。
長劍掉到了地上,犀利的劍鋒劃過伽藍的脖子,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白衣女子墜落馬下,掩面痛哭,「你還我的爹爹,還我的媽媽,你把她們還給我……」
「蘇羅……」阿史那泥孰看到白衣女子落馬,急切叫喊,翻身就想下馬,但白十三和裴三郎幾乎同時抓住了他的手臂,沖著他連使眼色。阿史那泥孰驀然想到什麼,目露苦色,但旋即怒氣上涌,兩眼赤紅,惡狠狠地瞪著伽藍,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
「伽藍,這一年多來,蘇羅一直在找你。」白十三躊躇良久,突然用漢語對伽藍說道,「可汗東進長安,西土局勢大變,你不可能不知道蘇羅的處境,更不應該違背自己的承諾,把她一個人仍在北牙碎葉川。你這是把她往死路上推,你知道嗎?既然你不願意兌現承諾,當初什麼又要救她?為什麼不讓她跟著可汗、可賀敦一起去長安?或許你是受了可汗之托,不得不救她,既然你受人之托,為什麼不忠人之事?伽藍,你一向然諾仗義,恩怨分明,所以西土人敬重你,我們都把你當作可以信任的朋友,不過蘇羅的事,你做得太過份了。軍令如山,國法無情,這八個字當真可以讓你放棄一切,甚至背棄自己的兄弟朋友,背叛自己心愛的人?」
伽藍長嘆,微微躬身,向白十三致禮以謝,跟著身形閃動,俯身抱起蘇羅。
蘇羅緊緊抱住伽藍,哭得肝腸寸斷。
「伽藍,你要干什麼?放下蘇羅。」阿史那泥孰厲聲喝問。
「伽藍,趕快放下蘇羅。」裴三郎也是橫刀而起,怒聲叫道,「大葉護就在車內,趕快放下。」
「有勞寶山王。」伽藍再次躬身致禮,「請稟報大葉護,大隋戍卒、西北狼敦煌求見。」
白十三二話不說,調轉馬頭如飛而去。
很快,白十三又飛馬而回,「伽藍,大葉護說,蘇羅累了,倦了,需要借你的帳篷休息一夜。明天到了冬窩子,由蘇羅帶你去見大葉護。」
伽藍躬身再謝,然後撥轉馬頭,帶著蘇羅沖進了茫茫戈壁。
白馬緊緊相伴,一白一黑兩頭大獒互相追趕著歡快飛奔,刀疤慢騰騰地跟在後面,一搖三晃,悠閑而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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