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兒有一惑,不吐不快,不知將軍能否……」
司馬夫人目視伽藍,語調溫婉,言辭中頗有躊躇不決之意。
「夫人客氣了。」伽藍笑道,「我不過突倫川一烽子,當不上將軍之名,還是喚我法號。夫人有惑,我自當解之。如今西土局勢復雜,瞬息萬變,未來一段時間,我們須同舟共濟,否則恐難以順利抵達敦煌,更毋須說東去長安了。」
司馬夫人也不客套,隨即說道,「伽藍,兒今日看到你和突厥公主的關系非同尋常,由此也證明你在西土曾有相當的權勢。兒雖然不了解西域都尉府,但兒知道,自皇帝繼承大統以來,河東裴家的裴世矩實際上主掌西土策略,兒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裴家一直在操控著西域都尉府。」
這話說得非常犀利,直指要害。薛德音臉色微變,眼里露出擔憂之色,唯恐七娘激怒了伽藍。
伽藍稍加沉吟後,輕輕點頭。
「伽藍,你是否認識裴世矩?」司馬夫人追問道。
伽藍再次點頭,「聞喜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十一歲從軍,十四歲遇到明公,就此追隨明公左右,聆听他的教誨,遵從他的命令。如果沒有明公對我的賞識、信任和重用,也就沒有我伽藍的今天。」
薛家三人的神情頓時凝重。先前薛家已經估猜到,以伽藍的年紀和低賤的出身,即便武技高強,才智出眾,功勛累累,但如果沒有強有力的靠山,不可能在除名為民之前,官至從六品的旅帥。及至今日親眼看到他和突厥顯貴的不同尋常的關系,更加證實了伽藍曾經擁有相當的權勢,否則西土諸虜的貴族們不可能對其假以辭色,那位突厥公主更不可能,由此可以推測到,伽藍曾在西域都尉府有特殊的地位,那麼他的地位和權力是誰給的?答案呼之欲出。
裴世矩就是伽藍的靠山,裴世矩授予伽藍大權,伽藍隨即成為大隋和西土諸虜之間的信使,成為中間人,繼而才有條件成為一名權力掮客。
「伽藍,兒听仲戍主說,你這條命是薛世雄救下來的。」
司馬夫人急切想知道伽藍和裴世矩之間的真實關系,這太重要了,關系到了薛家的生死。
「我有雙重身份。」伽藍說道,「老狼府對伊吾道之禍負有直接責任,雖然最終還是把泥厥處羅可汗送去了長安,實現了三分西突厥的策略,但功過難以相抵,明公做為這一策略的制定者,理所當然受到了連累,當時他連老狼府都尉裴弘策都保全不了,更毋須說保全我了。我的另一個身份是鄯善鷹揚府的旅帥,曾經追隨老帥征戰西土,所以最終是老帥救了我,而不是明公。」
「伽藍,那現任西域都尉府的都尉是誰?」薛德音問道。
「長孫恆安。」伽藍說道,「他是齊國公長孫晟的次子。記得明公曾對我說過,長孫晟是先皇的親信大臣,長期主持外事,曾為遏制和打擊突厥人立下了顯赫功勛。皇帝繼承大統後,先皇倚重的一幫功勛老臣大都被閑置,明公因此被皇帝重用,代替長孫晟主持外事。」
伽藍看看薛家三人,問道,「不知夫人和大郎君是否認識這位長孫二郎?」
「先父在世時,與齊國公長孫晟倒是有些交往。」薛德音說道,「先父雖是河東薛氏,卻為高齊舊臣,而長孫氏本為前朝魏國皇族拓跋氏之後,其祖隨孝武帝入關,遂為關西虜姓望族。薛氏是漢姓,長孫氏是虜姓,薛氏先父一支是山東高齊舊臣,而長孫氏則是關西世代勛貴。你想想,我們兩家之間會有多深的交情?」
伽藍听到這話,隨即斷了剛剛生起的一絲僥幸念頭。
司馬夫人卻是黛眉緊皺,繼續問道,「伽藍,伊吾道之禍,看似是機密泄露,但其中必有隱情,以兒的猜測,可能與長安有直接關系。你難道不想探尋其中的隱秘?」
薛德音急忙以目示意,懇求司馬夫人不要再追問了,再這樣問下去,必定要犯大忌。薛家只求平安回家,其他的事一概不問,所以薛德音即便在伽藍明確告訴他,自己要去長安殺人,他也置若罔聞。薛家自身不保,哪里還顧得上其他?
伽藍笑了起來,「如此說來,夫人已經猜到我去長安的目的了?」
「這很好猜。」司馬夫人不以為然地說道,「伊吾道之禍中,你是直接受害者,你要去長安,其目的一目了然。」
「所以我很難離開西土。」伽藍說道,「我需要你們薛家的幫助。當然,我不會連累你們,我只要一份弘化留守府的通關文牒即可。」
「伽藍,你就不想听听兒的建議?」
伽藍躬身致禮,「請夫人指點。」
「河東裴家枝繁葉茂,當朝中樞中就有兩位裴氏重臣,但這兩位裴氏重臣都不是關西舊臣,御史大夫裴蘊來自江左南陳,黃門侍郎裴世矩來自山東高齊。」司馬夫人微微一笑,「伽藍,兒這麼說,你可听得明白?」
伽藍遲疑不語。
「先皇曾有四位股肱大臣,高、虞慶則、蘇威、楊素,爾今除了苟延殘喘的蘇威,余者何在?關西有韋、裴、柳、薛、楊、杜六大衣冠望族,又有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七大虜姓,但看看今朝中樞,皇帝最為信任的大臣又有幾個出自關西名門?時有五貴,納言蘇威,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黃門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蘊,內史侍郎虞世基。五貴之中,蘇威德高望重,卻因為是前朝老臣,不被皇帝信任,屢屢起伏。二裴與江左虞世基雖得皇帝恩寵,卻均不是關西舊臣。」
伽藍眉頭深皺,若有所思。
司馬夫人看到伽藍還是沒有明白其中關鍵,于是又說道,「天下統一後,先帝為遏制關西、山東和江左名門對朝政的控制,頒布了一系列打擊措施。陛下繼承大統後,變本加厲,重用山東高齊和江左南陳舊臣,利用山東和江左名門的力量,著重打擊關西望族。薛家遭此噩運,就是因此而起。」
「夫人,請恕我愚鈍。夫人所言,乃廟堂權爭,而我不過是西土一個戍卒,與廟堂有千萬里之遙,廟堂之事,我不懂。夫人不妨明言,誰出賣了西北狼,誰制造了伊吾道之禍,我到長安之後,又該找去誰。」
司馬夫人蹙眉沉吟。薛德音連使眼色,幾乎是哀求七娘不要再說了,但七娘視若不見。
「伽藍,誰是伊吾道之禍的直接受益者,誰就是最大的嫌疑。」
「長孫氏?」伽藍問道,「夫人的意思是,關西人是這件事的背後黑手?」
「廟堂權爭無處不在。」司馬夫人沒有直接回答,「西土局勢關系到中土安危,廟堂之巔的權爭自然會延伸到西土。伊吾道之禍顯然就是廟堂權爭的結果,雙方斗了個旗鼓相當,裴世矩的西土策略雖然成功了,但也丟掉了對西域都尉府的控制權,將來他所制定的西土策略肯定得不到實際執行,這對他的影響非常大。裴世矩如果失寵,不僅僅影響到河東裴家的權勢,更影響到了皇帝利用山東、江左力量遏制和打擊關西望族的策略。」司馬夫人看了伽藍一眼,一語雙關地說道,「這對伽藍來說,也是影響巨大。」
巨大?伽藍笑道,「謝謝夫人的提醒。我早已不信任老狼府,我也不指望老狼府會繼續重用我。」
「伽藍,只怕老狼府要斬草除根,殺了你。」司馬夫人說道,「你藏匿于突倫川,對老狼府沒有威脅,但你出了突倫川,要報仇雪恨了,老狼府還會放過你?」
伽藍臉色驟冷,「夫人繞了這麼大一個圈,雲里霧里說了一大通,就是想告訴我,老狼府要殺我?」
「是的,因為你是裴世矩的人,是裴氏老狼府里的狼,而現在老狼府姓長孫,你以為你想出來就出來,你想報仇就報仇,你想去長安就去長安?」
「夫人是什麼意思?擔心我出爾反爾,把你們出賣給裴氏?抑或離間我和老狼府,讓我和老狼府自相殘殺,讓你薛家順利月兌身?」
「伽藍誤會了。」
「夫人才智高絕,通過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把廟堂之巔和我一個小小的戍卒聯系起來,不愧是出自河內世澤的簪纓名門之後,但夫人可曾想過,沒有我的保護,薛家可能到不了敦煌,你我之間必須互相信任。」
「兒正是信任你,感謝你對薛家的救命之恩,才殫精竭慮地思考這些事情。」司馬夫人正色說道,「這里是鄯善,是蘭,你剛剛踏足此處,實力就明顯不支,假如到了敦煌,你的力量就更加微不足道,你一個人如何保護薛家?不出意外的話,你連自己都保不住。你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金狼頭了,你在西土的輝煌已經成為過去,你已經變成一個傳奇,而不是在繼續演繹傳奇。」
伽藍的臉色非常難看,呼吸漸漸粗重。
「七娘,伽藍比我們更熟悉西土,他應該知道怎麼做……」薛德音急忙勸阻。
「他不知道,他還以為自己是西土的傳奇。」司馬夫人毫不客氣地說道,「他是兒家的孩子,兒要把他帶回中土,帶回河內……兒要保證他活著回家。」
薛德音愣然。薛七妹吃驚地望著伽藍,櫻唇微張,不可思議。
伽藍的怒氣頓時消散,他哭笑不得地看著司馬夫人,又看著一臉呆愣的薛德音。薛德音也看著伽藍,目露哀求之色。七娘「病」了,不堪重負,終于還是出了問題,此刻萬萬不能再刺激她了。
伽藍沖著薛德音微微頷首,兩人非常默契地閉上了嘴巴,堅決不接司馬夫人的話。
「西土諸虜朝貢,西域都尉府肯定要到鄯善迎接,而你的出現導致局勢產生變化,如果西域都尉府成心要置你于死地,完全可以借突厥人之手。」司馬夫人言辭懇切地說道,「伽藍,你要設法月兌身,否則我們可能連蘭都到不了。」
伽藍躬身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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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重逢,尤其是故友死而復生,當然更加高興。
阿史那蘇羅設宴,莫賀設阿史那泥孰,龜茲寶山王和焉耆三王子不請自來。伽藍姍姍來遲,而且還帶來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人。從伽藍恭敬的態度上看得出來,這位中年人身份不俗,說話字正腔圓,標準的東土長安口音,很明顯,此人來自長安,而且新來乍到。
伽藍介紹得很含糊,「崔先生……」,一帶而過,根本不願意告之此人的真實身份。
阿史那泥孰、寶山王和裴三王子隨即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崔先生身上,席間觥籌交錯之際,百般試探,而試探的結果讓三個人的心情越來越不安。
崔先生非常健談,詞鋒犀利,學識尤為淵博,可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章歌賦,順手拈來,尤其對過往幾百年的外番歷史更是了如指掌,從匈奴到鮮卑,從柔然到突厥,如數家珍,每當說到英雄人物,更是眉飛色舞,慷慨激昂。
「極有可能是東土崔家的人。」寶山王精通漢語,一直充當翻譯,乘著崔先生滔滔不絕贊美三勒漿美酒之際,低聲對阿史那泥孰和裴三王子說道,「長安來人了,而且和伽藍在一起,顯然別有謀劃。」
「伽藍死而復生,這里面肯定有隱秘。」裴三王子模著唇上的一抹黑髭,故作高深地說道,「自此泥厥處羅可汗東去長安後,老狼府就換了主人,傳言伽藍也死了。伽藍是裴世矩那個老賊的親信,老狼府的新主人肯定不敢用裴世矩那個老賊的人,所以,以我估猜,這個人可能是裴世矩派來的……」
「如果這個人是裴世矩派來的,又和伽藍在一起,那目的顯然只有一個,奪回老狼府的控制權。」阿史那泥孰冷笑道,「沒想到蘭比我們想像的更熱鬧。」
「我喜歡伽藍。」寶山王捻著短須,望著正在和蘇羅竊竊私語的伽藍,笑著說道。
「我不喜歡他,我恨不得殺了他。」裴三王子忽然又展顏一笑,「不過,除了他橫刀奪愛,搶走了蘇羅以外,我倒是找不出殺他的理由。」
「與老狼府的那個長孫二郎相比,伽藍就是一個人。」寶山王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意猶未盡地說道。
「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伽藍越看越順眼了。」裴三王子慢條斯理地梳理著兩撇翹須,不陰不陽地說道,「莫賀設,是不是順手幫他一把?」
「人終究是要殺的。」阿史那泥孰不為所動。
「老狼府的那條狼太狡猾了,不可不防。」寶山王壓低聲音說道,「我們試圖離間鐵勒人和東土人,但他們何嘗沒有同樣的想法?大葉護雖然親赴蘭,但也未必能說服老狼府的那條狼。伽藍突然出現在這里,顯然是他算計好的,他可能需要我們的默契,如果我們給他默契,配合他奪回老狼府,那麼那個人就必死無疑。」
「只要伽藍不死,終歸要出來報仇,當年那批人應該知道這一點。」裴三王子笑道,「莫賀設,既然伽藍來了,今晚又表明立場,何不送個順水人情?于人于己都有利的事,為何不做?」
「我不喜歡伽藍,我更不喜歡老狼府,我尤其不喜歡東土人。」
「莫賀設,驅趕東土人的前提是基于西土的統一。」寶山王勸道,「當務之急,是殺了那個人,而老狼府根本不值得信任。」
「伽藍值得信任?」
「當年老狼府出賣了伽藍,那個人又殺了伽藍的袍澤兄弟,以伽藍的性格,你知道他會干什麼。」
「驅虎吞狼?」阿史那泥孰遲疑道。
「人終究是要殺的。」寶山王笑道,「東土有句話,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現在的關鍵是,誰來做最後的漁翁。」
「老狼府顯然想做最後的漁翁。」裴三王子陰惻惻的笑道,「可惜,長孫二郎絕對沒有想到,伽藍會來,他算漏了。」
阿史那泥孰一口飲盡杯中美酒,「待我稟告大葉護,再做定奪。」
「明天就到冬窩子了,咱們是不是做點什麼?」裴三王子的笑容愈發陰森。
「打球,波羅球。」寶山王樂呵呵地說道,「當年我們在西河輸給了伽藍,這次一定贏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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