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師父
伽藍從混沌中醒來,意識一點點回歸。(請記住我們的網址)
血色夕陽下,縱馬入關。沉沉暮色中,王辯嘴角那一抹笑紋異常醒目。氣氛凝重的衛府大堂上,馮孝慈如山一般穩重,而王威則頭角崢嶸,鋒芒畢露。
昨夜的商討最終還是在王威的堅持下拿出了決策,衛府長史連夜出關趕赴龍城,在沒有征得弘化留守府和西京長安同意的情況下,行便宜之事,與契苾歌愣展開實質性談判。所謂實質性,就是必須取得成果,必須保證絲路的暢通,糧草輜重必須以最快度運到婼羌城,為此,可以答應契苾歌愣的全部條件。
耳畔傳來輕微的呼吸聲,鼻翼漂浮著淡淡的幽香。伽藍的思緒從衛府大堂轉到了美酒佳肴,躺在霧氣氤氳的浴桶里享受著嬌嬈佳麗的溫柔,積郁已久的生死重壓在這一刻不翼而飛,疲憊如潮水一般席卷而來,讓人慵懶無力,即便在錦被暖裘的床榻上與佳人纏綿繾綣,也是不堪久戰,酣暢淋灕一番後便倒頭睡下,再醒來時,竟有一種如夢如幻之感。
絲如緞般順滑,柔夷如水般細女敕,兩個火熱的**一左一右偎進伽藍堅實的胸膛,撩撥起他狂熱的生命,激起他燃燒的**。
伽藍緩緩睜開眼楮,看到雪白的帷幔,火紅的暖裘,還有兩張迷人的嬌女敕面孔,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回家了,終于從血雨腥風中殺了回來。
撫模著鮮女敕的嬌柔,吮吸著甜甜的幽香,仿若雨露滋潤了干涸的沙漠,仿若涓涓溪水匯成長河,伽藍的血液沸騰起來,接著爆出無窮力量。
帷幔內驀然傳來猛獸般的嘶吼,蕩人心魄的嬌吟隨之起伏,久久不絕。
=
窗外寒風呼嘯,室內溫暖如春。
食案上有葡萄美酒,有千金碎香餅子、添酥冷白寒具、(餈團)、餳(薄糖),還有兩盤時令鮮蔬,雖清淡無華,卻別致高雅。
伽藍坐于客席,白衣如雪,長如絲,英俊的面龐上鋼須如針,氣宇軒昂,唯有一雙眼楮依舊滄桑而憂郁。
馮孝慈斜靠在胡椅上,紫袍黃襆頭,長髯垂拂,右手輕輕撫模著鬢角上的白,削瘦的臉龐上雖然帶著溫和笑容,但緊皺的眉頭和深思的眼神,還是清晰地表露出他心中的陰郁和不安。
「西土局勢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必然。」伽藍說道,「在長安的謀劃下,射匱可汗和莫賀可汗聯手擊敗泥厥處羅可汗,迫使其東進中土,西土隨即陷入群雄混戰的局面,但接下來長安不是繼續經略西土,穩固自己在西土的戰果,而是傾盡國力遠征遼東,置西土安危于不顧,由此導致形勢急驟惡化。不出意外的話,皇帝率軍二次東征之刻,也就是我大隋棄守鄯善之時,未來西土局勢對我極其不利。」
「裴侍郎毅然放棄西土,是不是因為他已經看到了今日之局?」
伽藍微微搖頭,「從天下大勢來看,當然是經略西土對我大隋最為有利,皇帝的豐功偉業應該在西土。當初裴侍郎經略西土,圖是是百年大計,而皇帝遠征遼東,毫無征兆,更沒有想到的是百萬大軍竟敗高麗?裴侍郎之所以放棄西土,還是為了顧全大局,緩和中樞矛盾,以便東征一戰而定。假如東征勝利了,西土又出現今日局面,那麼裴侍郎必能再控西土。」
「現在你也要離開西土了,能告訴某原因嗎?」馮孝慈不動聲色地問道。
「明公誤會了。」伽藍笑道,「裴侍郎並未召喚于我。我之所以被迫離開西土,是因為我在西土已經無法立足,不得不走。」
馮孝慈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在你看來,西土局勢還會繼續惡化?」
伽藍猶豫了片刻,輕輕頷。
「這是你的判斷,還是裴侍郎的推衍?」
伽藍沉吟稍許,反問道,「在明公看來,皇帝二次東征,是勝是敗?」
「當然是勝。」馮孝慈不假思索地說道,「高麗國,不堪一擊。」
「那請問明公,第一次東征,百萬大軍為何敗于高麗?二次東征,還有百萬大軍嗎?還有源源不斷的糧草武器嗎?黃河兩岸,山東暴民蜂擁而起;大江南北,江左盜賊攻城拔寨,請問連貫南北的永濟渠、通濟渠還能保證暢通無阻嗎?再看北方草原,西土大漠,東西突厥乘勢而起,對我中土虎視眈眈。形勢惡劣至此,明公何敢斷言東征必勝?」
馮孝慈當然清楚第一次東征之敗不是敗在軍力國力,而是敗在中樞激烈的矛盾上。皇帝之所以東征,就是試圖以武功來緩和或者解決這個矛盾,但如今東征敗了,矛盾更激烈了,皇帝也就更加急于動第二次東征,其結果……馮孝慈越想越是害怕,越是惶恐,假如再敗,中樞的矛盾必然激化,爆,一場血雨腥風必定席卷中土。
「第一次東征失敗,受到打擊的是關隴權貴。」伽藍繼續說道,「功勛彪炳的當世名將,三朝元老,八柱國之後裔,燕國公、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承擔了東征失敗的全部罪責,他的死去,不僅僅代表著關隴權貴的整體沒落,也意味著中樞矛盾已經徹底爆。高、賀若弼之死尚可以歸結為皇帝對先帝舊臣的清洗,對太子舊黨的打擊,但于仲文之死就不是清洗舊臣,也不是打擊太子舊黨了,而是對關隴權貴直接下手了。」
「為什麼要對關隴權貴下手?原因其實很簡單。看看當初先帝是如何開國的?再往前追溯,看看山東高齊和前朝宇文周又是如何篡奪帝位的?江左更是如此,自司馬氏敗亡,宋、齊、梁、陳依次嬗變,凡奪帝位者,無不是權臣望族。本朝皇統之爭之所以驚心動魄,其中就有先帝對關隴權貴的忌憚。太子深孚眾望,關中權貴應者雲集,這必將給國祚延續埋下隱患,而對策就是打擊和削弱關隴權貴,把這個隱患徹底鏟除。太子被廢,太子一黨連遭先帝和今上的數次重擊,關隴權貴慘遭打擊,這是不爭的事實。」
「高是先帝舊臣,太子舊黨,曾宰執天下,功勛顯赫,但連遭罷黜,最終還是難逃一死,而于仲文是關隴虜姓望族,三朝元老,在軍中威望盛隆,殺了他,等于動搖了府兵之根基,撼動了關隴權貴之鼎柱,其後果可想而知。」
馮孝慈暗自吃驚。雖然他視伽藍為子佷,伽藍也尊其為師長,言談間並無忌諱,但像今日這般直言不諱還是第一次。這些話,這些想法,絕不是出自伽藍,而是出自河東裴氏,或者河東薛氏。可以肯定,伽藍決意要離開西土,不是受了裴世矩的召喚,就是得到了薛世雄的密令,而裴世矩和薛世雄都在皇帝身邊,都是皇帝寵信的近侍大臣。由此推及,伽藍這是在暗示自己,二次東征可能失敗,而失敗的原因則是關隴權貴的「反擊」,結果就是關隴權貴將再一次遭到重創。
中樞的權爭太可怕了,動輒就是血雨腥風,血流成河,幾十萬將士因此死在了東征戰場上,但回頭看看過去的四百年歷史,這其實又不算什麼,在過去的四百年中,中土又有多少無辜生靈死在權力和財富的爭奪中?
馮孝慈不懼薛世雄,舞陰公久在軍中為將,自有軍人的豪邁和氣魄,為人光明磊落,不喜歡耍陰謀詭計,但裴世矩不一樣,這位來自高齊的山東舊臣能得到先帝的賞識,又能得到今上的器重,如今更為宰執權重天下,其心智之高可見一般,而從其經略西土的策略來看,其人陰險狡詐,詭計多端,更難得的是,此人高瞻遠矚高屋建瓴,所擬之策所行之計無一不是大手筆。與這樣的人為敵,實屬不智。
假如伽藍之言出自裴世矩的授意,那自然是一種警告,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要把自己搭進去了,但問題是,現在的西土局勢已然失控,且末已失,鄯善岌岌可危,一旦鐵勒人陳兵關下,吐谷渾乘機攻打西河、河源諸郡,那整個西北局勢將轟然傾覆,做為河西衛府統帥,必定難辭其咎。
左右都不得善終,那就剩下一個辦法,盡快離開河西。馮孝慈仔細思量了一番,試探問道,「假如二次東征凱旋而歸呢?」
伽藍緩緩搖頭,「明公,還是想辦法盡快離開河西。這里一無所有,你拿什麼與西土諸虜作戰?如其在這里固守城垣,無故獲罪,倒不如去河北河南戡亂剿賊,尚有功勛可建。」
「伽藍,你如此肯定?」
「明公拭目以待。」伽藍嘆道,「攻打遼東,春夏為最佳時機,過了夏天,明公或許就能接到不好的消息了。」
馮孝慈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前途。伽藍是裴世矩的親信,是股肱之臣,這在西北高層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伊吾道一戰後,伽藍能活下來,薛世雄固然出了力,但若說裴世矩沒有起作用,那鬼都不相信。裴世矩是什麼人?他能任由政敵殺死自己的股肱親信?那將來誰給他賣命?伽藍始終是裴世矩的親信,他這次要離開西土,足以證明裴氏對西土局勢非常悲觀,徹底放棄了。裴氏為何要徹底放棄西土?原因只有一個,長安暫時顧不上西土了,中樞權爭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對裴世矩來說,當務之急不是阻御外敵,而是解決內訌。
伽藍給馮孝慈決策西土之事指引了一個方向,這個人情很大,馮孝慈投桃報李,當即問道,「打算何時去長安?」
「越快越好。」伽藍說道,「我本想在三月前趕到東都,但現在肯定來不及了。敦煌這里還有不少事要處置,恐怕要耽擱一段時間。」
馮孝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追問,「若有為難之處,不凡直言。」
「關外有不少兄弟受我連累,難以立足,所以想請明公……」
「多少人?」馮孝慈問道。這種事對衛府來說不值一提,伽藍無須找他,鷹揚郎將王辯就能解決,但現在伽藍既然開口了,那說明入關的人不但多,而且身份還不一般,必須由他這個衛府統帥點頭,親自下達命令。
伽藍一一稟報。栗特巨賈石蓬萊和他的駝隊,天馬戍的戍卒和河北信徒,紫雲天的沙盜,蘭蘇氏,魔鬼城的馬賊,這些人都要入關,男女老幼加在一起林林總總有好幾百。
馮孝慈有些為難,商隊還好辦,沙盜馬賊就難辦了,這些桀驁不馴的野蠻人放在哪都是個禍害。
「此次東行,你是秘密潛行,還是以公差名義……」
「秘密潛行。」伽藍說道,「如果皇帝馬上召見康國王子昭武屈術支,我倒可以充作他的隨從,但二次東征在即,皇帝很快就會趕往遼東,昭武屈術支東去長安的時間恐怕要拖延很久,所以不得以的情況下,我只能隨石蓬萊的商隊火趕往東都。」
馮孝慈心領神會,這事絕不摻合了。伽藍有秘密任務,想怎麼干就怎麼干,河西衛府視而不見,听而不聞,權當沒有這回事。將來伽藍出了事,或者裴世矩在權爭中失敗了,也不會連累到河西衛府和他這個衛府統帥。
「康國王子的事有多大把握?」馮孝慈問道。這件事他還是權衡再三方才密奏長安,畢竟皇帝身邊有老帥薛世雄,由老帥轉呈裴世矩,再上達天命,成功的機會非常大,但現在西土局勢突生劇變,結果就難以預料了。
「此事明公必建大功。」伽藍笑道,「射匱可汗一旦死去,繼位的必定是大葉護阿史那翰海,而阿史那翰海志在蔥嶺以西的廣袤疆域,所以他肯定會迎回昭武屈術支,並以此為契機,與大隋建下牢固盟約。」
馮孝慈略感詫異,「伽藍為何如此肯定?難道突厥人的牙帳也要爆內訌?」
伽藍不置可否地笑笑,把蔥嶺以西的局勢大略介紹了一下,「突厥人如果不能臣服栗特人,控制昭武九國,那麼就無法聯手大秦南征波斯,這將直接影響到突厥人的未來,所以,射匱可汗肯定會改變策略,而大葉護阿史那翰海會忠實執行這一策略。未來中土只待有實力遠征蔥嶺,必能把整個蔥嶺以東的所有疆域納入大隋版圖。」
馮孝慈的眼前當即浮現出裴世矩那張冷峻的面孔,還有那雙陰森而睿智的眼楮。
伽藍在過去的一年里果然負有秘密使命,蔥嶺以西的局勢竟然被他調查得如此清楚,而這顯然是為將來的西征拓疆做準備。相比起長安那幫一門心思爭權奪利甚至圖謀篡國的望族權臣,裴世矩所處的高度就完全不一樣,也唯有如此人物方能宰執天下。
=
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場雪呼嘯而至,銀裝素裹,江山如畫。
龍勒山覆蓋在白雪之下,美侖美奐。
寒風中,伽藍牽馬而行,暴雪伴隨左右,陣陣林濤中,隱約傳來鐘鼓之聲,還是如天籟一般的梵音。
墳塋孤立,無碑無字,唯有一株臘梅悄然盛開。
伽藍跪下,磕頭,嘶啞的聲音在風中回蕩,「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我在突倫川遇到一個人,她說,我很像她家的一個至親之人,還說她是我的姑……媽媽,我姓什麼?媽媽,我很想知道我姓什麼,但我很害怕……很害怕……」
淚水悄然滾落,心痛如絞,痛得顫栗,痛得了無生意。
「媽媽,我要去中土,去長安,去洛陽,我要去殺人,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我要殺死多少人……媽媽……我不想去,但死去的兄弟在天上看著我,活著的兄弟拿刀逼著我。媽媽,我不是懦夫,我不是無情無義之徒,我必須去,我必須去殺人……媽媽……」
風在呼嘯,雪在飛舞,臘梅在點點盛放,仿若帶血的淚珠。
「媽媽……」伽藍仰天悲嘯,痛苦如潮水一般將其淹沒,只剩下靈台那一絲絲清明。
梵音突起,在風雪中唱響,「路值一河者即是煩惱。雲何菩薩觀此煩惱猶如大河……大河水能長一切草木叢林。煩惱大河亦復如是。能長眾生二十五有……譬如有人墮大河水無有慚愧。眾生亦爾。墮煩惱河無有慚愧。如墮河者未得其底即便命終。墮煩惱河亦復如是……」
伽藍在痛苦的浪潮中淺淺蘇醒,神智猶如波濤中的浮萍,隨著梵音低聲吟唱,「煩惱大河唯有菩薩因六波羅蜜乃能得渡。如大河水難可得渡。煩惱大河亦復如是難可得渡。雲何名為難可得渡……譬如有人為河所漂。不能修習毫厘善法。眾生亦爾。為煩惱河所漂沒者。亦復不能修習善法……世間大河劫盡之時七日並照能令枯涸。煩惱大河則不如是。聲聞緣覺雖修七覺猶不能干。是故菩薩觀諸煩惱猶如暴河……」
「伽藍……」仿若天外之雷轟然炸響。
伽藍霍然睜眼,看到一白袍老僧站立身旁,微笑示意。
「師父……」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