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帝國風雲 正文 第九十一章 一場豪賭

作者 ︰ 猛子

薛萬均、薛萬徹兄弟也不隱瞞伽藍,把一些軍中隱秘和第一次東征前後所發生的事情詳細告之。

伽藍曾以西北狼的身份保護過薛世雄、馮孝慈和王威等西北軍統帥,所以對軍隊里一些鮮為人知的機密略有耳聞,又曾五次扈從裴世矩經略西土,對中樞職事也是略知一二。

從軍隊來說,有內外軍之分。內軍掌儀仗宿衛,是禁衛軍,直屬中央。外軍掌鎮戍征伐,遍布全國各地的鷹揚府統統隸屬十二衛府。十二衛府統率軍隊,主掌統兵權。十二衛府有十二位正三品的大將軍,二十四位從三品的將軍,四十八位正四品的武賁郎將,七十二位從四品的武牙郎將。這些都是高級軍官,統帥級別,正是這些人控制著軍隊,控制著遍布全國各地的鷹揚府。

軍事行政權由尚書省的兵部掌控,軍事決策權則由尚書都省掌控。

帝國國事總揆于尚書、內史和門下三省,三省官長共執朝政,三省運轉的軸心就在尚書都省。朝之眾務,總歸台閣,三省官長共享相權。其中內史省擬制策略,門下省審核,經皇帝御批,再由尚書省執行,但在實際運作過程中,重大國策都是由三省官長在尚書都省共同商討擬制,其中尤以尚書令和尚書左右僕射權重,所以帝國的宰相實際上只有三個人,尚書令和左右僕射。為限制相權,左右僕射常置,而尚書令僅僅在特定時期授予功勛元老,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今朝五貴,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是軍中老帥,納言蘇威和黃門侍郎裴矩執掌門下省,內史侍郎虞世基是內史省官長之一,御史大夫裴蘊主掌御史台行使監察大權,皇帝通過他們牢牢把持中樞決策權、監察權以及對軍隊的控制權,鞏固和增強自己的皇權,但結果並沒有達到皇帝的預期,甚至可以說與他的預期大相徑庭,東征失敗就是個明證,而東征失敗所帶來的一系列惡果正在迅速凸現並急速蔓延。

建立驍果軍的命令出自中樞,兵部要執行,要在最短時間內招募一萬銳士。皇帝要求驍果軍具備強悍的戰斗力,並且完全被中央所控制,也就是說,皇帝不允許世家權貴在驍果軍中安插親信,但考慮到時間的急迫,為了滿足皇帝對驍果軍戰斗力的要求,兵部又不得不從十二衛府中選拔精銳,這就需要十二位大將軍和二十四位將軍的通力配合,結果矛盾爆發了。

東征失敗,近三十萬將士戰死遼東,十二衛府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帝國有多少軍隊?

二十多年前,帝**隊南下攻打江左,當時北方一統,人口約為三千萬,但山東是征服地區,山東人不能用,另外還要派軍隊鎮戍山東,鎮戍邊郡,所以當時能夠調用的軍隊有五十一萬八千人,九十位行軍總管。現在中土統一二十多年了,人口暴增,達到四千六百萬,但人口主要增加量在山東和江左,帝國根基之地的關隴地區因為西北過于貧瘠,再加上大量人口涌向中原富裕地區,導致人口增加緩慢。

考慮到帝國統一之初國內激烈矛盾和維護國祚安全的需要,帝國府兵主要還是關隴人,府兵的增加量有限,另外隨著中土一統,國防策略做了顛覆性修改,由內轉外,守外虛內,十二衛府的主要兵力轉到邊郡鎮戍,而邊郡鎮戍需要強大國力支撐。國力是否強大體現在財賦上,財賦多寡體現在稅賦上,稅賦多少體現在人口和土地上。府兵耕地不要交賦稅,也就是說,府兵越多,對帝國財政的影響就越大。

帝國統一後軍制改革的重點是軍戶入籍,名義上是因為戰爭減少了,軍人的家眷和軍戶不要隨著軍隊四處征伐了,于是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安居樂業,但實際上這是削弱和遏制世家權貴對軍隊控制的一種手段。北周蘇綽開創府兵制的最初目的是解決兵源問題,解決如何養兵的問題,順帶集中一下兵權,遏制一下世家權貴。世家權貴拿什麼保證自身的權益?除了經學,財富,還需要什麼?當然是軍隊。中土分裂四百余年,世家權貴從塢壁到鄉兵、宗團,新興豪強從部曲到私軍,無時無刻不在增強自身的武力,以武力來保證權力和財富。所以,中土即便統一了,即便有了府兵制,即便中央想方設法集中兵權,但上至皇帝下至普通一卒,都不得不面對世家權貴始終控制軍隊這個現實。

皇帝要削弱世家權貴對軍隊的控制,世家權貴則不惜代價維護自己對軍隊的控制,這關系到權力和財富的擁有,因此在這種激烈斗爭中,帝**隊還有擴張的可能嗎?

今上修改軍制,把十二衛府擴張到十六衛府,其目的不是削弱世家權貴對軍隊的控制,而是增加禁衛軍數量,試圖以增加禁衛軍的實力來保證中樞對軍權的控制,從而為一下步更大力度的軍制改革打下基礎。由此可見世家權貴對軍隊控制力之強,這種控制力嚴重影響到了國策的制定,對皇帝改制造成了空前阻力。

帝國人口增長了,財富增加了,軍隊卻沒有擴張,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更嚴重的是,隨著統一時間的延續,除了邊軍,禁衛軍和鎮戍京畿以及鎮戍大河大江南北的軍隊因為長時間不打仗,信心和勇氣逐漸被安逸生活所腐蝕,戰斗力每況愈下。東征失敗,與府兵戰斗力的下降也有直接關系。

帝**隊的總量應該超過一百萬,而禁衛軍、戍守京畿的中央軍和邊軍至少佔據一半。四年前西征吐谷渾,調用的是西北軍、巴蜀軍和一部分鎮戍京畿的中央軍。去年東征高麗,調用的是東北河北河南山東江淮一帶的鎮戍軍,其總兵力是十二個軍大約四十萬軍隊,加上行宮人員,台閣官僚,禁衛軍,還有運糧的民夫、隨軍雜役等等,大約一百一十多萬,號稱兩百萬。其中渡過遼水,深入高麗月復地,直殺高麗都城平壤的有九個軍,三十萬五千人,最後全軍覆沒,據說最後只逃回來兩千七百人。

三十萬大軍深入敵人月復地作戰,在缺乏糧草支援的情況下,應該一往無前,速戰速決,但大軍行動遲緩,各軍統帥在執行命令的時候不堅決,而且彼此扯後腿下黑手。到了平壤之後,還是沒有決心攻城,而且在未經中樞同意的情況下,以糧草不濟為借口,全軍後撤,導致與水軍夾擊平壤的計劃失敗。

撤退途中,大軍橫渡薩水(清川江),高麗人半渡而擊,後軍左屯衛將軍辛世雄不幸戰死,導致大軍崩潰。接下來就是鴨綠水這道天然險阻,高麗人故技重施,再次半渡而擊之,崩潰後的隋軍毫無還手之力,全軍覆沒。

最終是不是只逃回來兩千七百人已經不可考,但實際數字肯定比這個多,因為九個軍的統帥除了辛世雄戰死外,其余八個都逃了回來,尤其檢校右御衛虎賁郎將衛文升,更是全軍而還,那麼他至少帶回來一兩萬人。這些統帥既然能逃回來,那麼他們的屬官,還有很多高級軍官,還有保護他們的侍從部曲,應該也逃了回來。高麗人的軍隊沒有隋軍多,就算圍殲屠殺也需要時間,所以肯定逃回來不少軍隊,但皇帝和他的寵臣們豈能放過這個機會?當然不顧一切抹黑這些世家權貴,一來坐實他們的罪名,二來奪取他們的軍權,將他們趕出軍隊。

結果的確如此。九個將軍中,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右翊衛將軍薛世雄、檢校右御衛虎賁郎將衛文升因為是皇帝的親信大臣,在二次東征前官復原職;左屯衛將軍辛世雄戰死;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涿郡太守檢校左武衛將軍崔弘升承擔了兵敗的全部罪責,除名為民,好在果斷「病死」了,沒有連累家族;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雖然後來赦免了罪責,但未能官復原職,只能回家養老。其他逃回來的高級軍官也基本上被趕出了軍隊。

這一仗,世家權貴遭到重創,他們失去的不僅僅是軍權,更重要的是他們失去了三十萬軍隊,這才是毀滅性的打擊。

三十萬軍隊沒有了,怎麼辦?皇帝要發動二次東征,軍隊嚴重不足,而西北軍要戍邊,肯定不能征召,戍守京畿的中央軍也不能征召,最後還是在山東和江左想辦法,于是下旨募民為兵,征召山東和江左平民壯勇加入軍隊。

鎮戍山東和江左的關隴籍府兵是有限的,當他們大部分戰死遼東後,沒有兵源了,皇帝和中樞就不得不臨時修改兵制,大量征募山東和江左的平民入伍。第一次東征,朝廷從山東和江左征調了大量民夫,第二次東征,朝廷不但繼續征調民夫,還強行征募壯勇入伍,這導致山東局勢急驟惡化。

前年,黃河水患,大河兩岸的大小河渠洪水泛濫,山東大約三十個郡遭受水災。去年,黃河大旱,大河兩岸的大小河渠干涸見底,山東受災郡縣更多。偏偏這時候,朝廷還要打仗,要遠征遼東,要調集軍隊、糧草和徭役。中央和地方官府賑災不力,導致民怨沸騰,叛亂迭起。本來山東人就是被征服者,一直遭到以關隴人為主體的中央和地方官府的欺壓,現在沒有活路了,當然造反。

無奈的是,偏偏這時候,鎮戍山東各地的鷹揚府軍隊全部去了遼東戰場,各地郡縣的鎮戍力量非常薄弱,就算有郡兵,但因為郡兵都是本地人,根本沒有鎮壓動力,于是起義軍以燎原之勢,在短短時間內席卷大河兩岸,迅速蔓延到兩淮和江左。

可以想像,這種形勢下,皇帝和中樞決定在山東和江左征募壯勇、征調民夫,只會讓國內形勢愈發惡劣,只會讓更多的山東人和江左人加入到起義軍的行列,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這一次,大部分世家權貴還是支持皇帝和中樞發動二次東征,因為他們需要軍隊,需要利用東征的機會招募壯勇,重建軍隊,重建武力,以便維護自身利益。至于國內緊張局勢,至于造反的山東人和江左人,他們根本不屑一顧,在他們看來,只要二次東征勝利,大軍掉頭南下,馬上就能掃平叛賊。

皇帝和中樞也是這麼想的,他們不擔心叛亂者,擔心的是世家權貴在控制了新建軍隊後,再一次與中樞對抗,阻擾改革,另外,皇帝和中樞對這些世家權貴們失去了信心,同時也擔心山東和江左平民士氣不足,戰斗力不足,假如到了戰場上就逃,那就完了,所以毫不猶豫,果斷決定擴張禁衛軍,建驍果,乘著這次難得的機會一方面控制更多軍隊,一方面削弱世家權貴對軍隊的控制,不顧一切也要拿到主動權。

皇帝和中樞向西北軍要人,薛世雄也向西北軍要人,就是基于當前這種局勢。

伽藍總算明白了,東征大敗導致皇帝和中樞的威信降到了最低,現在國內局勢又劇烈動蕩,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居心叵測者都在伺機而動,此刻不要說政令暢通了,政令能不能傳出禁中都是問題。

當初皇帝繼承大統就遭到了太子一黨的激烈反抗,皇帝不得不殺了廢太子楊勇,貶謫了重臣柳述和元岩等一批太子黨。接著漢王楊諒舉兵造反,皇室手足相殘,因此而受到連累或慘遭殺害和流放的人家多達二十多萬戶,由此可見反對皇帝的貴族官僚數量之多。繼而皇帝又殺了高、賀若弼等功勛大臣,再加上皇帝變革了一系列制度,損害了世家權貴的利益,由此進一步導致他和中樞的威信不斷下降,長安頒布的政令除了在京畿得到貫徹外,在其他地區尤其是山東地區很難得到有效執行。

大業五年皇帝勞師西征,開疆拓土,建立武功,某種程度上也是迫不得已,他必須去建立武功,否則無法懾服權貴,無法獲得無上威信以逼迫地方官府執行他的敕令。隨著變革的深入,各種矛盾越來越激烈,反對者越來越多,政令的貫徹越來越艱難,于是又有了東征。東征的目的還是要建立武功,還是為了贏取威信以懾服地方,推行他的變革制度,實現他的執政理念和富國強民的政治理想,所以他即便知道遼東戰場是個陷阱,他也得去,也必須赤膊上陣。他的敵人不是高麗人,而是世家權貴,他必須與世家權貴一決勝負,必須進行一場豪賭。

這場豪賭本無懸念,皇帝的勝利唾手可得,然而,他輸了,輸得很慘很慘,兩敗俱傷,而由此導致的結果就是他失去了對國內局勢的控制,對地方官府的控制,帝國在這場豪賭之後,毫無懸念地墜入了無底深淵。

薛世雄是深得皇帝信任的軍中老帥,現在就連他都對皇帝的命令陽奉陰違甚至暗中掣肘,可見皇帝也正在失去對中樞的控制,這太可怕了。

伽藍低頭沉思,久久不語。

薛萬均和薛萬徹兄弟你一言我一語,娓娓述說,目的很明確,必須留下伽藍和他的西北馬軍團。

「陛下何時抵達臨朔宮?」伽藍忽然問道。

薛萬均遲疑了一下,說道,「還有三天的路程。」

「裴閣老隨侍嗎?」

薛萬均微微頷首,眼里悄然掠過一絲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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