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青袍掾史是裴世矩的門生,追隨裴世矩很多年了,認識伽藍,更驚訝于伽藍的「死而復生」,現在看到裴世矩不但迫不及待的召見伽藍,還延長了交談時間,撂下一堆緊急公務置之不理,馬上意識到兩人交談的內容非常重要,甚至超過了兩天後皇帝的御駕東行。
青袍掾史長期待在裴世矩身邊,出入中樞,眼力當然不同凡響,更能掂量出事情的輕重緩急,所以稍一錯愣後,當即退到園門外,卻並沒有立即離開,似乎要等待裴世矩發出新的指令。
伽藍知道自己這步棋賭對了,像這種危言聳听的話放在平日說出來未必達到預期效果,但現在皇帝到了臨朔宮,很快就要趕赴遼東,皇帝抵達懷遠鎮之日,也就是攻擊開始之時,戰斗一旦打響,皇帝騎到了「虎背」上,那就身不由己,想下都下不來了。裴世矩必須考慮可能存在的風險,就算他不相信楊玄感要造反,也要防患于未然,以免措手不及,船翻舟覆。
伽藍平靜如水,上前再次扶住裴世矩的手,做攙扶之勢。裴世矩心神激蕩,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但心情異常沉重,雙腳重若千鈞,再也無力邁動。
「消息從何而來?」
「伊吾道一戰後,西北局勢大變,除了長孫恆安入主老狼府外,尚有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掌隴右十三郡軍事。元弘嗣是伊吾道一戰最大的受益者。元弘嗣在東征開始之前是涿郡太守,並奉旨到山東東萊督造戰船。伊吾道一戰後,他從涿郡太守調任弘化留守,從幽燕調到了西北。」
「此事透出一股不同尋常的古怪。東征的預期是摧枯拉朽一般滅亡高麗,就如當年西征摧毀吐谷渾。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功勛唾手可得,人人都能加官升爵。以元弘嗣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獲得一份不菲的功績,但他竟然放棄了,在東征開始之前離開了東北,調到了無功可拿的西北,為什麼?在所有人都想方設法搶著去遼東戰場的時候,他為什麼反其道而行之?元弘嗣是關隴虜姓第一世家,又是涿郡太守,又為東征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在開鑿永濟渠、修築臨朔和臨渝行宮以及督造水師戰船過程中都立下了汗馬功勞,雖然不少人彈劾其為政苛酷,但皇帝尚不至于卸磨殺驢,為了這些小事在東征之前就把他趕到西北。所以,其中必有不為人知的隱秘。」
伽藍看了神色肅穆的裴世矩一眼,繼續說道,「兄弟們不能白死了,我們要報仇。黑鷲就一直在暗中探查,首要目標就是元弘嗣,結果發現了一個關鍵人物。」
裴世矩頓時關注,目光如炬。
「蒲山郡公李密。」
裴世矩略略思索了片刻,眼中露出一絲恍然之色,似乎從中發現了什麼。
「廟堂高高在上,權爭無處不在,對于上位者來說,我們就是微不足道的草芥蟻螻,為了爭權奪利,他們可以任意踐踏我們,摧毀我們。我們一無所有,但我們還有仇恨,為了仇恨,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黑鷲決定去長安,于是,他到了突倫川。」
「除了你們倆,還有多少人活了下來?」裴世矩突然問道。
「除了我們倆,還有六個兄弟活著。」伽藍聲音嘶啞,充滿了痛苦、憤怒和愧疚,「明公,這都是某的錯,辜負了明公的信任……」
裴世矩搖搖手,無心追究當年之事,更不想歸罪于伽藍。
伽藍和西北狼終歸是西北那盤棋的棋子,他們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上。那盤棋裴世矩下輸了,之所以輸,是為了中土這盤大棋,舍小求大,有得必有失,利益交換,這是很正常的事。他也很愧疚,無法向伽藍解釋,不過現在也沒有解釋的必要了,他忽然意識到,假如楊玄感真的要叛亂,那麼當年那盤棋他不但輸了,而且輸得很沒有面子,他上當了。
很顯然,當年那場權爭,以楊玄感為首的關隴權貴,真正的目的是為叛亂做布局。元弘嗣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功勛,調任西北弘化留守,實際上就是沖著西北軍去的。關隴人控制了西北軍,隨時可以殺進長安,而京畿又是關隴人的根基之地,一旦楊玄感舉兵叛亂,西北軍一瀉而下,關隴人乘勢倒戈,長安必失。更要命的是,皇帝遠在遼東戰場,鞭長莫及,等到皇帝接到消息,然後再撤軍,再去平叛,那已經是一兩個月之後,估計東都洛陽都已經失陷了。
當初中樞很多人以為元弘嗣只是貪圖絲路利益,所以寧願不要遼東戰場上的功勛也要去隴右喝西北風,後來東征失敗了,又有不少人羨慕元弘嗣的運氣好,認為他當初的選擇很明智,僥幸逃過了一場劫難,否則元弘嗣也免不了有兵敗之恥、除名之禍。由此再回頭看看東征,元弘嗣根本不是運氣好,而是以楊玄感為首的一部分關隴權貴早就知道東征要失敗,根本就沒有打算去遼東戰場送死。
東征失敗肯定要歸咎于朝堂上各勢力之間的激烈權爭,大家為了各自的利益不惜犧牲帝國利益血腥廝殺,而東征失敗利益損失最大的就是以皇帝為首的以山東和江左權貴為主體的改革派,其次就是以于仲文為首的一部分把持軍權的關隴權貴保守派,雙方斗了個兩敗俱傷,像內史令元壽、納言楊達、兵部尚書段文振、工部尚書宇文愷、檢校左翊衛大將軍觀德王楊雄等帝國中樞重臣就在東征途中陸續病故。東征致使帝國損失了三十萬將士,又失去了一批柱國之臣,帝國因此血流滿面,傷痕累累,而由此導致的後果就是在第二次東征之際,不得不從京畿抽調軍隊,同時讓少年皇孫留守西京和東都以確保兩都安全,又讓諸如楊玄感、斛斯政、李子雄、趙元淑等關隴人承擔重任,或掌機要,或督糧,或統軍,大權旁落于非親信大臣之手。
假如以楊玄感為首的一部分關隴權貴要篡位謀國,早早開始布局,那麼東征決策的擬制和通過,東征過程中各派系之間的激烈爭斗,東征大敗,其背後都有他們的「黑手」,最終他們不但「漁翁得利」,還順利完成了篡國的全部布局,如今布局已成,就等著皇帝趕赴遼東戰場指揮作戰了。可以預測,當東征激戰正酣之時,必定就是篡國開始之期。
這是真的嗎?是誰謀劃了這驚天陰謀?當今天下,又有誰具備這等逆天的才智?
裴世矩一向很自負,在他看來沒人具備這個才智。有野心的當然想篡國,當然要謀劃要布局,但最終成功者寥寥無幾,原因無他,就是沒人能像神仙一樣準確預測未來,準確把握局勢的發展,所以謀劃是一回事,能否實現又是一回事。
誰敢預言東征會失敗?據裴世矩所知,也就伽藍「大放厥詞」。伽藍根本不了解中土、不熟悉中樞,更不知道遼東局勢,純粹就是自以為是的胡說一氣,所以當初裴世矩一笑置之,即便是現在,他還是認為伽藍預言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踫巧」,就像一個幼兒猜大小,猜不中正常,猜中了就是瞎踫。既然沒人敢預言東征失敗,那麼即便楊玄感等人有心篡國,也不會設計一個近乎完美的布局,而今日楊玄感的布局近乎完美,這只能說是運氣。大凡篡國成功者,運氣也是至關重要的因素。現在看來楊玄感的運氣很好,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篡國,實際上他已經擁有了篡國的大布局,只要他決心篡國,掀起一場大風暴,那麼即便摧毀不了楊氏國祚,也能重創帝國。
「在且末水畔,某和熊霸從阿柴虜手中救了一群流配刑徒,他們是一家人,家主是河東三鳳之一的鸑鷟(yuezhuo)薛德音。」
伽藍這句話當即引起了裴世矩的重視。
他對伽藍走出突倫川之後的事了解很多,河西衛府的馮孝慈一次次上奏,其後又與老狼府的長孫恆安聯合上奏,其中關于伽藍、西北狼、昭武屈術支、突厥人、鐵勒人、觀道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和事情都有詳細呈述,皇帝正是看到這些奏章才赦免了伽藍,將其欽點驍果軍,但所有奏章中都沒有提及薛德音。
薛德音本人的名氣很大,河東三鳳之一,很了不起的聲名。薛德音的父親薛道衡更是文翰泰斗,雖然薛道衡是山東高齊舊臣,但他與先帝時期的中樞重臣高、蘇威、楊素、牛弘等人的關系都非常好,尤其與楊素更是知己之交,兩人互和詩賦不但傳唱中土,還留下一段文翰佳話,所以薛道衡在帝國的仕途很不錯,一度得到先帝的器重,就連當時的太子楊勇都奉其為上賓,執弟子之禮。薛道衡上了太子楊勇的「船」,成了忠實的太子黨,結果太子失勢後,他遭到了打擊,流配嶺南。
今上繼位大統後,初始還想重用薛道衡,甚至打算授其秘書省秘書監的高位,哪料薛道衡是堅定的保守派,並利用他的德高望重聯合一幫權貴大臣旗幟鮮明地反對和抵制今上的改革大計,最終激怒了今上,假借御史大夫裴蘊之手,將其一殺了之。
薛德音是父親薛道衡的忠實追隨者,他與楊玄感是莫逆之交,同時也是太子黨。
太子黨大都是關隴權貴官僚的子弟,雖然經先帝和今上的一次次殺戮和打擊,但其主要力量卻頑強地保留了下來,這些主要力量就是大世家的子弟,比如蒲山郡公李密,他是八柱國之一李弼的曾孫,才學淵博,聞名兩京,之所以一直未能進入仕途,就是因為他是太子黨。大業初李密曾在禁衛軍做校尉,但旋即被今上點名趕了出去,永絕于仕途。正因為李密沒有官職,沒有前途,就掛著一個蒲山郡公的爵位混吃等死,所以他是一個純粹的世家郎,可以隨意交友,說句不好听的就是他有充足的條件「結黨營私」。像李密這樣的世家郎在京城不是少數,于是在他們不懈奔走下,太子余黨始終存在于黑暗之中,不但沒有崩潰,反而愈發牢固,並影響著長安乃至整個帝國的局勢。
李密有一幫至交好友,都是位高權重之人,其中就有楊玄感、斛斯政、元弘嗣、趙元淑等人。薛德音在沒有流配之前也與李密過從甚密。世家子弟代有姻親,有嫡庶之分,有分支堂口之分,又有不同的利益訴求,關系錯綜復雜,今天或許還在一起飲酒高歌,明天就變成生死仇敵了,所以明知李密養客禮賢,交友四海,但誰也不敢說他有「結黨營私」之嫌。
從薛德音想到李密,又從李密聯想到楊玄感、斛斯政等人,裴世矩對伽藍所說愈發肯定了三分。
接下來,伽藍把有關薛德音的一些秘密,把觀道、隴西李氏和關中長孫氏聯手尋找薛德音的事情,把河西豪望李軌到龍勒府一帶尋找並接應薛德音的事情,把自己和觀道、隴西李氏所做的交易,事無巨細,統統告訴了裴世矩。
伽藍為了說服裴世矩,在一些細節上稍稍做了改動,而改動的重點就是把獲知楊玄感陰謀叛亂的消息歸功于觀道。這場席卷中土的大風暴馬上就要爆發了,裴世矩根本來不及尋求觀道的幫助以辨明事情的真假。
其次,伽藍告訴裴世矩,觀道和隴西李氏之所以透露這個消息,是希望與裴世矩聯手,力爭提前做好準備,在這場風暴中各取其利,而自己就是傳遞消息的信使。
觀道要想從中獲利只能依靠世家權貴,而以隴西李氏為主的一部分關隴權貴顯然實力不夠,同時,裴世矩一系的力量也不足以抵御這場風暴,更不要說伺機取利了,所以雙方都需要盟友。雙方結盟,有利無害。
其三,薛德音就在軍營,是個強有力的證據,不過薛德音遠離長安三年多了,即使曾經參與了楊玄感的篡國謀劃,但三年後的今天,中土局勢大變,昔年的謀劃早已「改頭換面」,薛德音的證詞即便有一些作用,在今日形勢下卻是反作用。
裴世矩絕對不會愚蠢到讓薛德音在皇帝面前告發楊玄感,那簡直就是侮辱皇帝的智慧,就是把自己推上絕路,就是敞開胸懷讓對手一刀砍死自己,所以,薛德音和他所知的一切,目前只能有助于說服裴世矩相信楊玄感要叛亂,讓裴世矩預感到危機正在呼嘯而來,讓他為了阻止或者化解這場危機立即開始一系列謀劃。
裴世矩一直不說話,默默傾听。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來是相信了,還是不相信。
伽藍拿出了最後一招,「明公,某若想見到你,只能懇求薛大將軍代為傳訊,但薛大將軍以為你拋棄了某,如果沒有特殊理由,他不會在第一時間代某傳訊,所以某只好把薛德音帶到了大將軍面前。」
裴世矩白眉微掀,眼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
當前形勢特殊,第一次東征大敗,第二次東征已經開始,各方矛盾異常激烈,朝野上下氣氛緊張,皇帝和中樞已經沒有退路,這時候假如自己沒有詳實證據,貿然彈劾楊玄感等一幫大臣,說他們陰謀叛亂,其結果可想而知,第二次東征肯定要延遲,如果延遲兩個月,今年東征就只有取消,因為遼東冬天來得早,延遲兩個月攻擊時間就不夠了。皇帝和中樞肯定不願意耽誤東征大計,所以皇帝和中樞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拿下,彈劾者和被彈劾者都拿下,先關起來,東征結束了再慢慢清算。如果東征再次失敗,大家都得為二次東征的失敗陪葬,反之,如果勝利了,就算查實了楊玄感等人,把他們殺了,自己也完蛋了,對手會瘋狂反撲,必定置自己于死地。
還有一種可能,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個騙局,是個陷阱,是個陰謀摧毀自己一系的暗器,對手就等著自己掉進陷阱,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稟奏皇帝,然後自絕死路。
總之一句話,于公于私,現在都不能稟奏皇帝,如果此事是真的,必須拿到詳實證據,如果是假的,也要拿出對策,把對手逼出來。
裴世矩暗自喟嘆。沒想到伽藍帶給自己一個天大的麻煩,有心置之不理,但薛世雄知道了。薛世雄做為右候衛大將軍,可以佯裝不知,但他必須考慮隱瞞不報的後果,假如這件事是真的,楊玄感真的叛亂了,並導致第二次東征失敗,那麼伽藍前來報訊的消息一旦泄露,薛世雄就完了,皇帝不會放過他,甚至可能做為叛逆的共犯誅殺全族。
薛世雄肯定要奏報皇帝,否則今夜他不會親自把伽藍送過來,他送伽藍過來是假,與自己商量對策是真。
裴世矩緩緩轉身,沖著站在園門外的青袍掾史招招手。青袍掾史急行而至。
「所有公務,推遲到寅時初處置。」
「請薛大將軍到園中一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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