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中土第一高門
治侍御史游元對伽藍擅自放走近三十名騎士保持沉默。
「明公認為伽藍此舉,意在何為?」
監察御史崔遜站在船艙的窗扇後,任由紗幔輕拂面孔,一張白皙俊美但略顯慘白的臉上浮現著一絲淺淺的笑容,深邃的眼楮仿佛蒙上了一層霧,讓人看不透他隱藏在笑容背後的真實心理。
游元坐在案幾後面閱讀卷宗,听到崔遜出言詢問,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目露疑惑之色,似乎沒有听懂。
崔遜沒有听到回應,稍稍轉身,臉上笑意更濃,「明公莫非要置若罔聞?」
游元撇了一下嘴,嘴角顯露一絲意味悠長的笑紋,然後悄然眯起眼楮,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的崔遜。
崔遜的年紀不到三十,出身博陵崔氏,是帝國第一屆進士科的進士,家世顯赫,學識卓越,可謂帝國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
河北崔氏是中土第一大姓,清河崔氏是本堂,博陵崔氏是其第一大旁支,傳承上千年的簪纓經學世家,其有譜可查的祖先能夠追溯到春秋齊國。後世有五姓七家之說,所謂五姓就是山東王崔盧李鄭五大世家,七家中不但包括這五姓世家的本堂,還加上分堂的博陵崔氏和隴西李氏。隴西李氏就是李世民家族,如果不是皇族,隴西李氏根本無法與上述六家相提並論。
崔遜的祖上是拓跋氏魏國的司空崔楷,在魏國分裂之際死于國難。魏國分裂東西,其祖父崔說西入關中。他的父親就是帝國重臣黃台公崔弘升,而他的伯父就是鄴公崔弘度,也是帝國重臣,先帝的股肱大臣。他的小姑嫁給了先帝的第三子秦王楊俊,而他的妹妹則嫁給了今上的長子,已故皇太子楊昭。
一門兩妃,可謂顯貴,但崔家的未來就毀在了他的小姑秦王妃手上。崔氏出身名門,當然心高氣傲,即便弘農楊氏也是傳承八百余年的大世家,以至立國開疆做了皇族,但在世俗人的眼里,弘農楊氏屬于二流世家,與博陵崔氏結親,也算是高攀了,所以崔王妃有理由獨佔秦王。秦王當然不會像他的父親一樣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當然要納妾姬,結果崔王妃因愛生妒,搞了些不好的東西試圖挽救秦王的心,結果差點把秦王的小命送掉了,事後崔王妃被廢,而秦王終究沒有保住性命,也死了。先帝痛失愛子,雖然他不喜歡這個兒子,但還是遷怒于崔氏一門。當時今上還是晉王,其子河南王楊昭的王妃是崔弘升的女兒,父子兩人當然不敢再留崔氏女兒,于是楊昭上奏廢妃。今上承繼大統後,又想恢復這門親事,就派使者去勸說崔氏家主崔弘度,結果給崔弘度嚴詞拒絕。
楊俊和今上一樣,都是先帝不遺余力培養的宗室王,都是功勛蓋世。當初南下平成,帝國在江淮方向的總指揮就是今上,而在荊襄方向的總指揮就是楊俊。如此人物,對帝國皇統一直是個潛在的要挾,所以在楊俊死亡一事上充滿了玄秘,崔氏就是個地地道道的犧牲品。一個妒婦毒殺自己的丈夫,誰相信?一個名門能夠出妒婦,但絕不會出白痴,絕不會因為嫉妒而摧毀自己的丈夫和娘家兩門顯貴。崔弘度是先帝的股肱大臣,勢力龐大,理所當然是楊俊的堅實後盾,結果楊俊倒了,崔弘度也倒了,一個對皇統現成要挾的龐大勢力轟然傾覆。
崔弘度要的是崔家的聲名,他不稀罕一個未來的皇後。當然,在這件事上,他說了不算,今上說了算。可惜的是,崔弘度死了,而元德太子也死了,于是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親事在兩家之間留下了陰影,大概今上心懷慚愧,他還是讓昔日的兒女親家崔弘升復出了,讓其先後出任冀州刺史、信都太守,又進位金紫光祿大夫,轉涿郡太守。第一次東征,崔弘升以涿郡太守檢校左武衛大將軍事。檢校就是以某官派辦某事的意思,身兼兩職,權力很重了。結果東征大敗之後,他和于仲文成了最終的替罪羊,一文一武,一個虜姓八柱國的後代,一個山東第一世家的子弟,幾乎在同一時間「病」死了。
大凡在政治事件上,死亡常常都是巧合,以一個人的突然死亡來拯救整個家族的未來,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利益,這是很劃算的一筆買賣。
崔遜也是在今上繼位之後才進入仕途。大業元年(公元605年)今上繼位改革選拔制度,設進士科取士。這是科舉制度的開始,而崔遜就是帝國第一批進士。
有能力出任監察御史者,非大才不舉,而進士就屬于帝國大才。
御史台中,官長是御史大夫,副官長是兩個治侍御史,再下面就是十二個殿內侍御史,十二個監察御史。監察御史的職責是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朝儀等事務,因為內外官吏均受其監察,權限甚廣甚重,為百官所忌憚,所以這一官職的出任者不但要求學識淵博,更要求通達治體,所謂治體,就是治國的綱領要旨,政治法度。可惜的是,今上改革官制後,不遺余力地削爵降品,監察御史雖然權重,卻僅為八品,不能不讓人啼笑皆非。
此次南下督運糧草,游元負責監察,而具體執行監察之責的就是這位監察御史,黃台公崔遜。說白了,就是讓游元監督楊玄感,又讓崔遜監督游元,層層監督,一個盯著一個。
游元是河北世家子弟,是高齊舊臣,是地地道道的山東權貴。任縣游氏屬于地方郡望,影響力集中在河北,在地方郡縣,而崔氏這種頂級豪門的影響力不但遍及中土,更貫穿中樞和地方,所以兩者之間的實力懸殊太大。以帝國今日朝堂來說,五大豪門雖然地處中土,但子弟遍及天下,中樞和地方都有他們的人,就算關隴人想壓制,就算先帝和今上都想打擊,奈何這五大世家的影響力太大了,不但關隴貴族競相攀附,就連皇族都願意與之聯姻。這種影響力秉承五大世家千百年來的深厚歷史和文化底蘊,深入中土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就能消除的,而且,壓制和打擊得越厲害,其反擊的力度也越是可怕。
崔氏在河北的力量隨著帝國統一而日益衰落,但當初西入關中的崔氏卻權勢顯赫。對于這個天下第一高門,河北豪族之,帝國如芒在背,于是先帝借助秦王楊俊一事打倒了崔弘度,接著今上又借助東征失敗打倒了崔弘升,兩位崔氏在帝國中樞的鼎柱先後倒塌,等于打倒了山東世家權貴的領袖,這給了山東世家權貴以沉重一擊。
但不管怎麼說,在皇帝的眼里,游元和崔遜都是山東大權貴,在河北有著廣泛的人脈關系,有利于緩解山東緊張的局勢,而崔遜又偏重于關隴一系,不會任由游元損害關隴人的利益,同時,崔遜與同為關隴權貴的楊玄感又久有怨隙,也不會任由楊玄感胡作非為。崔氏和楊氏的怨隙來源于崔弘度和楊素,兩人同為先帝重臣,但相互看不順眼,在利益上屢起紛爭,明爭暗斗了很多年。
游元雖然模不清崔遜的真實想法,但絕不會像皇帝一樣想當然。既然裴世矩從隨侍行宮的六個監察御史里面挑選了崔遜,那就一定有其目的。崔弘升是怎樣病死的,一般貴族官僚不知道,游元卻心知肚明。就憑這一點,雙方就有合作的基礎。
崔遜這句話,明顯就帶有某種隱晦的暗示,至于什麼暗示,那就各憑思量了。
「龍衛統是禁軍,隸屬于驍果軍,卻間接听命于備身府,這已經說明了它的特殊之處。」游元斟酌著,慢條斯理地說道,「伽藍是西北悍將,同時也是西域都尉府的秘軍,他在西土還有個傳奇般的名字,叫金狼頭。」
「某很難想像,一個官奴婢出身的敦煌戍卒,就算他驍勇善戰,又怎會得到裴閣老的垂青,並引為心月復委以重任?雖然那時候的裴閣老做為先帝重臣之一遭到排擠和打擊,不得不遠走河西,深陷困境,但一個元老大臣,即便在困境之下,也不至于無聊到去栽培一個官奴婢出身的敦煌戍卒?更讓人稱奇的是,隨後出任西北軍統帥的薛老將軍竟然也對其另眼相看,不但召為貼身親衛侍從左右,更在其生死關頭犯顏進諫,竭盡全力救下了他的性命。一個出身官奴婢的西北戍卒,值得薛老將軍為他冒犯天威嗎?」
崔遜眉頭輕蹙,陷入深思。
游元的話說得很直白,不是他要置若罔聞,而是他根本惹不起。裴世矩位高權重,高深莫測,薛世雄也是軍中老帥,勢力龐大,更重要的是,現在就連皇帝都對其青睞有加,親身點名將其從西北召來,並委以重任,而這個重任不僅僅關系到遠征軍的糧草安全,更關系到未來朝政的展。如此關鍵人物,雖官職卑微,但隱權力太大,合作比對抗更符合利益需求。
言下之意,現在的問題是,你願意合作,還是對抗?
崔氏是中土第一豪門,裴氏是關隴地區的大豪門,游氏是河北地方豪門,這三家的利益訴求明顯不一致,但崔遜、裴世矩和游元三人卻有個共同點,那就是都能夠歸結到山東權貴一系。崔氏的根基之地在河北,所以基本利益在山東;裴世矩是高齊舊臣,他的門生故舊基本上都是山東權貴,他的勢力也是以山東人為主,所以他的利益理所當然以山東為主;至于游元,那就毋庸置疑了,他的利益就在山東。
伽藍是誰的人?從皇帝將伽藍和西北馬軍團**建制,並命其南下黎陽來看,伽藍肯定是裴世矩的人。這段時間游元與伽藍多次接觸,旁敲側擊,多方模底,也基本上肯定了這一點,所以,合作不成問題,關鍵是,裴世矩的底線是什麼?伽藍合作的限度有多大?
游元不敢觸及裴世矩的底線,終究裴世矩是河東豪門,河東屬于關隴地區,是真正的關隴系,況且裴世矩不斷是先帝的親信,裴世矩所認定的山東利益到底有多大,游元不知道,但他知道一點,若想讓山東權貴獲得最大程度地利益,那就必須打破裴世矩的底線,而有實力與裴世矩正面對抗的,唯有崔氏這樣的頂級豪門。
「明公的意思是,伽藍應該有個姓,而且還是大姓?」
崔遜轉身面對游元,笑容清淡,悠然問道。
游元點頭,「若想知道伽藍的姓,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這麼說,明公打算尋個機會,問問裴閣老或者薛老將軍?」
游元笑著搖搖頭,「伽藍身邊有個倉曹參軍事。監察有時間的話,能夠去拜訪一下。」
「拜訪?」崔遜略感疑惑。以他的世家出身、公爵地位和御史身份,「拜訪」算是紆尊降貴了,而能享此殊榮的只有身份地位相差無幾的故舊。難道是某位故舊?龍衛統里的人全部來自西北,哪來的故舊?
「河間郡沿平虜渠一帶的地方官員正在急趕赴長蘆,同期趕赴長蘆的還有一些縣鎮、軍坊、鄉團和宗團別軍。龍衛統沿河堤疾馳,極有可能與他們相遇,一旦生沖突不堪設想。請監察上岸,先行告之並提示龍衛統,可否?」
崔遜淺笑頷。
游元低頭翻閱卷宗,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似乎是不經意間,他又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軍隊的事,尤其是禁軍的事,不要干涉,也不能干涉。」
崔遜沒有說話,轉身望向河堤,目光被那面獵獵狂舞的金狼頭大旗所吸引,心里不由自主地涌上一個莫大疑問,伽藍姓什麼?游元為什麼要提到這件事?伽藍的姓難道與山東的局勢有什麼潛在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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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大船落錨,靠岸休息。
龍衛統也停了下來,在岸邊尋了一處田野扎下營寨。
崔遜上岸,在四個親衛的扈從下,走進了龍衛統軍營。伽藍聞訊出迎。
傅端毅听說是黃台公崔遜來訪,又驚又喜,當即出一連串命令,極盡恭敬之能事。西行、江成之等人雖然來自西北,但對中土第一高門崔氏可是久聞大名,極度尊崇,這種尊崇未必就是尊崇崔家某個人,而是一種對中土深厚歷史和文化的尊崇,是一種自內心的頂禮膜拜的尊崇。
在伽藍目瞪口呆之中,西北人全體出動,不但列陣相迎,更鼓吹齊鳴,雖然樂曲不免粗獷,也不符合迎賓禮儀,但西北人擺出的謙恭和尊崇姿勢卻是真真切切。
相比西北人對待薛氏的態度,那根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西北人是因為薛世雄而知道中土有個薛氏,可見薛氏聲名不顯。這是有原因的。
薛氏起自蜀漢。蜀漢滅亡後,薛氏遷至河東,直到十六國時期才興起,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薛氏都被中土人視為「非我族類」,被蔑稱為「河東蜀」或「蜀薛」。拓跋氏魏國統一黃河流域後,薛氏迅猛展,很快堂而皇之列入郡姓,與漢晉以來的高門同列。這樣的一個豪望,不僅不能與中土的一流高門相提並論,就是二、三流的世家也有充分理由輕視它。所以河東三大豪門中,裴氏第一,柳氏第二,薛氏只能排第三。帝國建立後,他在帝國世家中的地位,基本上與關中郡姓處在同一位置,因為它缺乏歷史,更缺乏文化底蘊,就算今日它有「河東三鳳」名震文翰,也無法彌補它年輕的面孔,與崔氏這等豪門所分出來的千古滄桑的氣味相比,差得太遠太遠了。
崔遜彬彬有禮,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飄逸出塵的儒雅之氣,更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慢和尊貴。
薛德音就站在伽藍的身後,神情復雜,能夠用百感交集來描述。回到中土以來,他總算見到了一個真正的故人,一個與自己有著親密關系並且沾親帶故的故人。
一番繁文縟節之後,伽藍把崔遜迎進了軍帳,陪同左右的只有薛德音和傅端毅,其他人自慚形穢,也就識趣一些,免得自取其辱了。在崔氏這樣的千年豪門面前,除了薛氏,就連傅端毅都沒有同席而坐的資格,至于伽藍,恐怕也是特例了,正常情況下,崔遜不會以私人身份紆尊降貴來「拜訪」一個出身低賤官職不高的武夫。
崔遜看到薛德音後,這才明白游元讓他來拜訪伽藍的深意。他拜訪的不是伽藍,而是薛德音。像薛德音這樣的顯赫人物,竟然追隨在伽藍的左右,其中必有原因,而這個原因,必定和裴世矩、和山東今日局勢,有著間接關聯。
那種窺探到秘密的興奮抵消了他看到薛德音的驚訝,他忍耐著,直到坐下,直到與伽藍寒暄完了,這才轉目望向薛德音,躬身致禮。
「靈蘊兄,別來無恙?」
薛德音的淚水突然滾了下來,情緒突然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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