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歃血結義
「孔穎達?」
西行沉吟稍許,與神情凝重的江成之、盧龍等人互相看看,欲言又止。
劉炫是山東鴻儒,門生子弟遍及大河南北,卻因為遭到關隴人的打擊,窮困失意,不得不寄身于叛賊帳下維持生計。這是山東人的恥辱,更會激起山東人的憤怒,而這種恥辱和憤怒會驅使山東人向關隴人起瘋狂報復。
孔穎達是山東大儒,鴻儒劉焯的弟子,他在山東儒生中的影響力可想而知,假如這樣一個人協助楊玄感造反,對楊玄感的助力之大可想而知。
這個消息可謂雪上加霜。這邊河北叛軍群起而動,虎視眈眈,那邊楊玄感厲兵秣馬,伺機而動。這兩個危機的背後都有山東世家的身影,而令人絕望的是,明明知道推動危機迸的幕後推手是誰,卻找不到任何擊敗他的辦法。
「衡水孔氏也是河北望族?」
西行抱著一絲僥幸問道。假如衡水孔氏不過是個三四流世家,那麼孔穎達即便是大儒,但因為缺乏尊崇的身份地位,其影響力有限,僅局限于山東儒生之中,而山東儒生大都為寒門子弟,如此孔穎達就很難給楊玄感以決定性的助力了。
「衡水孔氏是信都郡望。」薛德音答道。
如果山東五大世家是一流世家,那麼河北望族比如任縣游氏、冀城劉氏就是二流世家,而像信都孔氏這樣的地方郡望就只能名列三四流世家了,一般來說其影響力主要局限在本州郡之內。
「儒學北派以山東為主,山東儒學以河北為主,而河北儒學之所以能代表儒家北派的最高成就,是因為人才輩出。」薛德音繼續說道,「山東大儒,前有河北人熊安生、劉軌思、郭懋當、劉智海,中有李德林、劉焯、劉炫、房暉遠,今有孔穎達、蓋文達、李玄道、李守素。孔穎達和蓋文達都是出自信都衡水望族,都是劉焯弟子。李玄道和李守素則是出自趙郡李氏,趙郡李氏乃天下一等高門。」
這樣一注釋,河北大儒在山東地區的影響力就很清楚了。
所謂「漢魏大儒多清通,近世巨儒多鄙俗。」不過是相對而言。千百年來,讀都是有錢人的特權,沒有錢是讀不起的。歷史上的先賢,諸子百家,哪一個不是家道殷實的士族階層?有史載,某某大賢或少貧,或少孤。這個少貧、少孤可千萬不要把它理解為現代的貧窮和孤苦,那就大錯特錯了。少貧,能夠理解為家道中落,但士族的地位還在,溫飽還是能處理,家里還是有房有田,只需努力奮斗,還是能出人頭地。少孤,最慘者莫過父母雙亡,但家族還在,血脈親人還在,一樣能夠得到照顧。不過在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士族眼里,這已經很「淒慘」了,在這樣的環境里能學有所成以至出人頭地,那就很了不起了。
中土的經學不斷被世家望族所控制,讀和做官是相輔相成的,所以世家又稱之為簪纓經學之家。但自古以來,大凡學問做得好的,不僅僅需要天賦,更需要時間,需要持之以恆的研究,術業有專攻嘛。所以世家望族為了代代傳承,一般都是人盡其才,做官的做官,做學問的做學問,簪纓要傳承,經學更要傳承。你有做官的天賦,那家族就全力以赴協助你入主台閣。你擅長做學問,那家族就竭盡所助你成為一代大家。做宰相,做將軍,做鴻儒,對世家望族的傳承和興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若三者皆具,必定權勢傾天,若三者具其一,那也足以榮耀天下了。
人的永無止境。做了大將軍的想做宰相,做了宰相的還想成為一代大儒,而一代大儒則想「入則為相、出則為將」。大凡文人都認為自己有濟世之才,可惜懷才不遇,郁郁不得志。寫歷史的文人大都如此,于是在史中便就有了一代代大儒的「郁憤」。有成就的大儒要教授學生,要著立說,而人的壽命是有限的,時間也是有限的,怎麼可能面面俱到,事事如意?再說了,假如大儒、宰相和大將軍同兼一身,他能同時最好三件事嗎?恐怕到了那個時候,第一個得到的就是大儒這個最尊崇的身份,而著立說流傳後世也就成了「夢想」。
大儒出自世家豪望。一個大儒的出現,不但需要經學典籍,需要老師的授業解惑,更需要充足的時間,需要取之不盡的財富。讀的前題是有飯吃有衣穿,一個普通平民連溫飽都處理不了,農忙的時候要下地耕種,農閑的時候要服徭役為帝國挖渠修路做苦力,試問,哪來的錢財和時間去讀?再說了,就算具備了這些讀的最基本條件,請問典籍在哪?授業的老師又在哪?都被世家豪望所控制。而世家豪望傳授業的最基本條件是,你必須是士族,必須是貴族子弟,哪怕你是最低等的貴族都行。這是等級制度的規則,而遵守規則是保持社會穩定的最基本要求。
孔穎達是衡水望族子弟,是河北世家貴族,是山東大儒,就算他沒有任何官職,就憑他大儒和貴族兩個身份,他就有相當大的號召力。
「大業二年,今上曾在東都廣征天下宿儒討論儒學,意欲仿效當年漢宣帝石渠議經、漢章帝白虎論禮之故事。時承先帝廢學之後,老師宿儒如江左大儒陸德明、魯世達,山東大儒劉焯、劉炫,關隴大儒王通、顏思魯和某家大人,都應時而出,登壇執經,各窮懸河之辯,論難問對,共研先聖之理。」薛德音繼續說道,「孔穎達以明經高第參加了這一盛會,並在辯論中舌戰群儒,擋者披靡,品評為冠。當時他只有三十二歲,在應詔諸儒中年紀最小,時稱天下第一儒。」
「有些先輩宿儒以此為恥,郁憤難平,更有人不惜痛下殺手,暗遣刺客。就在孔穎達病入膏肓之刻,楊玄感伸手相助,將其藏匿府中才幸免于難。」
薛德音抬出了孔穎達「天下第一儒」的名頭,又講明了他與楊玄感的生死之情,至此,這位山東大儒協助楊玄感叛亂一事基本上證據確鑿,西北人再無疑議,由此也完全打消了伽藍和西北人不斷暗藏于心的僥幸心理。山東人協助楊玄感叛亂,河北叛軍切斷永濟渠糧道,今日局面實際上是個死局,無論西北人如何努力,都無逆轉之可能。
伽藍斷然放棄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全力以赴去拼殺,去爭取生存的希望,今日西北人的目標只有一個,活下去。
這要感謝薛德音。假如不是薛德音從蘇氏背後的冀城劉氏想到了劉焯和劉炫,又從劉炫窮困失意的慘狀想到了衡水孔穎達,那麼便無從知道孔穎達已經與楊玄感在一起。山東儒生已經與帝國的存亡緊緊關聯到了一起。現在劉炫在劉黑闥的帳下,孔穎達在楊玄感帳下,而劉炫和孔穎達這老少兩代山東大儒能夠利用他們的影響力調動難以估量的力量,把山東叛軍和關隴貴族的反叛集團拉到一起,默契配合,攜手舉兵,給皇帝和中樞以致命打擊,給帝國以沉重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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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把蘇定方請到了地圖邊上,言辭懇切地說道,「某等來自西土,這里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非常陌生。急切間,某等很難尋到一個妥當的退敵之策,不知定方能否相助一二?」
蘇定方遲疑不語,目光從西北人的臉上慢慢掃過,眼中隱含戒備之色。
人與人之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所謂仗義相助,很多時候都是源于利益的驅動,就如國與國之間沒有友誼只有利益一樣。西北人和蘇定方初次見面,即便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但蘇定方願意冒著家破人亡的風險協助西北人,肯定是因為有值得他為之豪賭的利益所在。蘇定方追求的利益是什麼?他需要什麼樣的許諾?
蘇定方其實不需要許諾,他只是賭一把,賭贏了,西北人自會報答他,但西北人不這麼想,西北人生活在實力決定一切的大漠里,利益交換對于他們來說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
「若某活下來,這條性命就是蘇氏的。」
伽藍此言一出,薛德音和傅端毅暗自驚訝,覺得伽藍太輕率了,這樣的許諾太重了。
西北人倒是贊揚伽藍的果斷。伽藍一向如此,所以他才有很多甘願為他付出生命的兄弟。
蘇定方卻是大吃一驚。伽藍是禁軍校尉,背後還有裴氏和薛氏兩座「靠山」,而蘇氏不過一個地方豪強,兩者一個是官,一個是民,身份地位有相當大的差距,根本受不起如此重的許諾。「萬萬不可。」蘇定方急忙搖手,誠惶誠恐地說道,「將軍言重了,蘇氏擔當不起,請將軍切莫如此。」
伽藍臉色突然一冷,「莫非欺某是西北蠻人?」
「不,不,將軍誤會了,某萬萬不敢怠慢將軍。」蘇定方措手不及,沒想到伽藍說翻臉就翻臉,大有不答應就反目成仇的意思,一時間竟手忙腳亂,一張英俊面孔更是緊張的面紅耳赤。
「既然如此,為何拒絕?」伽藍怒睜雙目,厲聲質問,「莫非河北人連一條性命都擔當不起?」
蘇定方大為羞惱,有心想一口應承,但旋即想到接受伽藍許諾的後果,他又強逼著自己按捺下了沖動,然後急退兩步,離開了地圖,拉大了與伽藍的距離。
這一霎時,他後悔了,不該冒險來一趟。說到底他還是從骨子里鄙視西北人,認為西北人野蠻愚鈍,好哄騙,就像那些從西土來的胡商,貪婪而粗鄙,給點蠅頭小利就喜不自勝,明明吃虧了還自以為佔了一個天大的便宜。蘇定方以為自己「吃定」了西北人,哪料到西北人里面竟有兩個中州人,三言兩語便從自己嘴里套取了一些看似不重要但對西北人來說明顯很重要的秘密,接著伽藍便突然難了,表面上是給了蘇氏莫大的許諾,實際上卻是想把蘇氏牢牢捏在手中。
試想一下,假如天亮之後伽藍四周宣揚一下,說自己已經向蘇氏做出許諾,把性命交給了蘇氏,那河北人怎麼想?誰會相信兩者之間沒有買賣?蘇氏成了眾矢之的,除了死心塌地的協助西北人,還有其他選擇嗎?
「將軍莫要相逼。」傅端毅已看出伽藍的意圖,這種「激將法」在西土好用,對付性情耿直行事磊落的胡虜有效,但在中土對付像蘇定方這樣心智深厚的豪強就未必有效了,很有可能適得其反,「蘇郎仗義相助之情雖殊為難得,但將軍以性命相報卻也過重,蘇氏的確難以承擔,不若這樣,將軍就與蘇郎歃血結義,就此結為生死之交,同生死共患難。」
「好」伽藍望著蘇定方,神情冷森,一字一句地逼問道,「不知定方眼里可有某這個西北蠻人?」
蘇定方情知中計,被這些狡猾的西北人騙了,但事已至此,假如再不順勢下坡,自己將給蘇氏帶來一場禍患。罷了,既然落進了西北人的圈套,那就暫時與狼共舞,看看最後是誰活著回家。
「承蒙將軍抬愛……」蘇定方再不猶豫,當即抱拳躬身,「此生願與大哥生死與共,禍福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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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急關頭,歃血結義關鍵不在于儀式能否盛大,而在于建立了相互之間的信任基礎。
伽藍再向蘇定方問計,蘇定方就不能不說,而且也不得不盡心盡力。大丈夫然諾仗義,既然歃血結義了,那就必須協助西北人,以最大努力去爭取自身的未來利益。
「據某所知,包圍大柳集的賊帥是郝孝德和劉黑闥部,圍攻安德城的是劉霸道和李德逸的阿舅軍。另外,豆子崗方向還有賊帥格謙、高開道、孫宣雅和石秪,听說還有從齊郡北逃而來的賊帥王薄和左孝友部。」蘇定方手指地圖上的長河和平原縣一帶,「在這里,還有賊帥杜彥冰和王潤的隊伍。」
「以某的估計,此次豆子崗叛軍傾巢而出,各路叛軍加在一起,至少有十萬人以上,所以某能夠肯定,他們的目標不是安德城,而是永濟渠,是白溝水道。原因很簡單,平原郡在連續兩年的大災之後,又遭到各路叛軍的反復虜掠,田地荒蕪,顆粒無收。安德城的糧食非常有限,就算叛軍把安德城打下來了,糧食也不夠吃,更處理不了正在延長的大饑荒。」
「大饑荒?」伽藍驚訝地問道,「何來的大饑荒?」
「連續兩年的大災之後,朝廷不但不予以賑濟,反而橫征暴斂,把人往死路上逼。叛亂者越來越多,燒殺擄掠無處不在。無數人不得不逃離家園,田地大片荒蕪,于是大饑荒也就應運而生。」
伽藍悄然頷,「如此說來,大柳集和安德城都是圈套?」
「對于叛軍來說,依據豆子崗作戰,進可攻,退可守,萬無一失。」蘇定方手指地圖上的永濟渠,「假如豆子崗叛軍雲集白溝,不但與高雞泊叛軍產生沖突,也容易陷入官軍的南北夾擊之中,所以叛軍便以圍攻安德城為誘餌,誘使官軍南下馳援,然後以逸待勞,圍而殲之。一旦重創了官軍,永濟渠防守力量削弱,叛軍再奪水道就易如反掌了。」
「可有破敵之策?」伽藍求教道。
「叛軍兵分兩路,一路圍攻大柳集,一路圍攻安德城。大柳集無險可守,旦夕可下,而安德城高大堅固,易守難攻。很明顯,大柳集才是真正的圈套,但用兵之道重在真假,正因為大家都推斷大柳集是圈套所在,是叛軍主力所在,馳援軍隊才會判斷錯誤,安德城才會疏于防備,最終會給叛軍贏得殲敵的機會。」
伽藍皺皺眉,問道,「能否有馳援軍隊?」
這個問題不斷攪擾著西北人。既然河北有叛軍,既然叛軍都聚集在高雞泊和豆子崗,既然高雞泊和豆子崗正好分布在永濟渠兩岸,嚴峻要挾著糧道的安全,那皇帝和中樞為了確保東征的勝利,肯定會在永濟渠兩岸部署一定數量的軍隊以作戍衛,但這些軍隊在哪?是根本沒有戍衛軍隊,還是軍隊都駐扎在沿河要沖?長蘆和東光都屬于永濟渠要沖,為什麼沒有看到戍衛軍隊?難道他們都被楊玄感調到黎陽方向去了?
在西北人的注目下,蘇定方搖頭,以非常肯定的口氣告訴大家,「大河南北的鷹揚府兵全部去了遼戍軍也去了遼東戰場。大河南北叛軍蜂起,正是因為沒有軍隊,而地方官府為了逃避責任,不惜一切隱瞞現實,欺君罔上。各地望族豪強迫于無奈,不得不組建鄉團、宗團以保護自己。」
蘇定方看看眾人,目露苦意,「馳援的軍隊,除了你們,就是我們這些鄉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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