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七章小舅
在伽藍扈從楊侗趕赴觀國公府的時候,楚岳、高泰等人則在黃君漢的指引下飛速趕到豐都市尋到了石蓬萊,並把他們帶到了白馬寺。
重逢東都,自是分外親熱,但此刻局勢緊張,人心惶恐,雖然伽藍的出現讓這些栗特人有了一分安全感,但這是異國他鄉,是中土的中心所在,即便伽藍可以西土,但在這里他和一個普通的栗特商賈並無太大區別。這是一個迥異于西土的世界,在這里若想獲得權力和財富,靠得是身份和地位,而不是武力和功勛。伽藍的身份地位都很卑微,一個從五品的禁軍校尉在東都實在微不足道,不要說保護親朋故舊了,就連自己的命運都無從掌控。
然而,伽藍再一次展現了他神秘莫測的能力,栗特人也再一次目睹了守護神的無窮法力。
秘監儒林郎楊師道突然現身白馬寺,指名道姓要尋伽藍。
楊師道是宗室貴冑,才思敏捷,尤擅文章詩賦,在法也頗有天賦,更了不得的是,他的父親是觀王楊雄。
觀王楊雄在帝國是個權勢傾天的宗室大權貴,雖然他去年病逝了,但他的長子楊恭仁,還有他的眾多子孫,還有他的遍布天下的門生故吏,完全繼承了他的政治遺產,這股龐大的政治勢力依舊是帝國朝堂舉足輕重的力量。不過,楊雄武功不足,尤其對軍隊的掌控力遠遠弱于楚公楊素,而楊素正是得益于其顯赫武功,即便死了,其遺留下來的政治力量也極其強大。現在,觀公楊恭仁奪情起復,與楊玄感正面交鋒,帝國政壇兩股龐大力量展開了殊死搏殺。某種意義,這也是弘農楊氏內部矛盾的大爆發。
楊恭仁臨危受命,義不容辭地承擔了堅守東都的重任。突然間,他便成了主宰帝國命運的人,而他所在的政治勢力不得不為此全力以赴。楊師道做為這個政治勢力中的主要成員之一,在這個關鍵時刻至白馬寺尋找一個禁軍校尉,其背後所蘊含的東西就復雜了。
一個宗室貴冑,一個蠻荒戍卒,天地下的差距,何來的交集?但更讓人不敢置信的是,楊師道對伽藍非常親熱,感覺比對待自己的子佷猶有過之,而伽藍卻非常冷淡。一個宗室貴冑紆尊降貴也就罷了,還熱臉貼冷,完全顛覆了正常認知,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誰能相信?
楊師道三十多歲,相貌俊雅,氣度非凡,一雙清朗而矜持的眼楮充滿了睿智,臉那溫文爾雅的笑容令人倍感親切。伽藍的冷淡並沒有讓他生氣,相反,他的眼中多了幾分悲傷,幾分痛楚。
陪在他身邊的薛德音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許多疑惑至此總算有了答案。當初溫城司馬同憲為什麼要親自出面核實伽藍的身份?為什麼在伽藍拒絕承認後,司馬同憲非但沒有逼迫,反而代替司馬氏做出了一系列承諾?高老夫人為何始終保持沉默?原因無他,就是因為伽藍的母親是皇族血脈,是觀王楊雄的女兒,而二十多年前的政治風暴中,兩家更是因為這樁聯姻結下了無法化解的仇怨。
如今觀王楊雄病逝了,但高老夫人還在,兩家的仇怨堅固如昔,兩家的後人能否了結恩怨,化干戈為玉帛,握手言和,關鍵還在伽藍身。解鈴還須系鈴人,這是伽藍的責任,但伽藍卻固執地拒絕了。
伽藍身份特殊,他的血統不僅僅要得到河內司馬氏的承認,更要得到皇族的認可,而這其中不但牽扯到了兩家二十多年來的恩怨,也涉及到了今日這場風暴。楊恭仁起復主掌東都大局,能否守住東都,關鍵就在于援軍到達之前的這段時間,而這段時間里,能否贏得河內的支持至關重要,而河內局勢盡在溫城司馬氏的掌控之中。這是兩家化解恩怨的一個契機,其中的關鍵就是伽藍。
先前在河內,司馬同憲親自出面;今日在東都,楊師道又親自出面,實際都表明司馬氏和楊氏迫切想利用伽藍化解兩家的仇怨。不過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除了老一輩的大權貴外,小字輩中知之甚少。薛德音能知曉一二,則是源自他的父親和七娘司馬令虞,不過對其中詳情也是不甚了了。
楊師道無視伽藍的冷淡,主動問起了其他人,尤其對伽藍懷里的昭武雪兒,更是關注,他下意識地以為這個漂亮的小女孩可能是伽藍的血脈。
薛德音一一介紹,石蓬萊是栗特巨賈,尉遲翩翩、鳴沙和絲桐是伽藍的侍婢,楚岳、陽虎、魏飛和沈仕鵬則是伽藍的西北狼兄弟,就連高泰、喬二、蘇定方都介紹到了,唯獨遺漏了昭武雪兒。昭武雪兒的身份是個秘密,伽藍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薛德音,薛德音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當然閉緊了嘴巴。
「你的人,你的朋,都隨某回府。」楊師道說道,「某保證他們的安全。」
伽藍沉吟不語。
石蓬萊卻是心花怒放,急不可耐地捅了捅伽藍的後腰。
崔遜、楊師道、顏師古,一個個都是東都赫赫有名的權貴,雖然石蓬萊一個也不認識,但這三個人的名氣一個比一個大,可謂聲名顯赫,石蓬萊早就如雷貫耳了。今天危難之刻,不但伽藍突然出現了,顏師古還跟在他身邊,接著崔遜匆忙而來,這位中土第一豪門的世家子,竟然主動要求代替伽藍照顧他的親朋好。還沒等伽藍答應,楊師道又出現了,這位皇族貴冑連句寒暄話都沒有,視伽藍為子佷,直接大包大攬了。
石蓬萊一直認為伽藍不是池中之物,終有一飛沖天的時候,事實證明他的判斷非常正確。他在伽藍困窘之刻雪中送炭,關懷備至,不過耗費了微薄錢財而已,但隨著伽藍長大,他得到的回報卻越來越豐厚,尤其今天,他終于知道時來運轉了,有了皇族和中土第一豪門崔氏這等通天關系,他距離自己富可敵國的夢想還有多遠?
看到伽藍猶疑不定,楊師道微微皺眉,低聲喚道,「伽藍……」遲疑了稍許,乃懇切說道,「伽藍,不論你是否接受,那都是你的家。」
伽藍心神顫栗,抬頭望天,緩緩閉了眼楮。
薛德音不動聲色。石蓬萊卻是駭然瞪大了眼楮,伽藍竟是皇族血脈?楚岳、陽虎等人沒有听明白,也沒有心思去弄明白,對他們來說,身份地位權勢財富固然重要,但活著才最重要的,而目前生死懸于一線之間,除了求生之外,其他的毫無意義。
「大兄……」雪兒看到一大堆陌生人圍著自己,心里害怕,又看到伽藍閉目望天,似乎魂游天外,不禁低聲呼喚。一路行來,雪兒或許是因為兄長的離去和暴雪的「失蹤」,又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的自閉癥狀愈發嚴重。
楊師道听到雪兒的呼喚,眉頭皺得更緊了,不知道此女與伽藍到底是何種關系,又為何如此親密。
伽藍別無選擇,他只能把雪兒、石蓬萊和翩翩等人托付給楊師道。
伽藍睜開眼楮,望向站在數步外的崔遜,目露歉疚之色。崔遜卻是理解,淡然一笑,以示理解。他奉崔賾之命趕來白馬寺,無非是示好,表達一下感激之意。未來崔氏身陷皇統之爭,若能與裴氏、司馬氏乃至皇族的觀王楊雄一系維持良好關系,顯然有助于崔氏擺月兌困境,甚至借皇統之利再一次踏權力巔峰。
還有一個促使崔遜飛馳而來的原因便是游元之死。游元的死充滿了玄機,但崔遜或多或少估猜到此事與伽藍有關,在他看來,伽藍雖不敢親手斬殺游元,但必定施展了某種見不得光的卑鄙手段,畢竟伽藍是西北軍和老狼府里赫赫有名的秘兵,干的就是這種骯髒事。
東都也從游元之死中推衍出了無數「內幕」,但有一點是共識,游元實際死于皇帝之手,如果皇帝不在東征之前安排他南下黎陽督運糧草,何至于丟了頭顱?此策也秉承了關隴人一貫打擊山東人的宗旨。不論何種政治風暴,最後必定要牽連到一部分山東人,山東人始終擺月兌不了犧牲品和陪葬品的命運。游元在這場風暴中就是第一個犧牲品,馬就會有第二個,乃至更多,而樊子蓋一再忍讓,一再妥協,未嘗就沒有以「合作」來換取自身安危和政治利益的圖謀。
崔氏不但是山東人,還是帝國歷次政治風暴的參與者,這次一如既往,崔氏身陷風暴中心。崔遜為了家族利益已經竭盡所能了,接下來,他要離開東都,馬與巡察使團會合,而巡察使團擁有特權,可以發揮的地方很多,比如穩定河北局勢,確保河內安全,積極推動河北各地馬集結軍坊、宗團、鄉團武裝,組建軍隊支援東都等等,巡察使團都可以去做,只有盡心盡力,必然有所作為。
此時離開東都非常危險,所以崔遜想到了伽藍,只要得到伽藍的保護,完全有把握安全抵達河陽。剛才他與薛德音、顏師古爭論的就是此事,薛德音和顏師古勸其留在東都,但崔遜哪敢留在這里?他擅自趕赴東都已經違律了,游元的死又讓他背負了責任,如果再不回巡察使團並為拱衛東都付諸行動,風暴結束後,他的仕途必然終結。
伽藍放下雪兒,拉著她的小手,鄭重遞給了楊師道。
楊師道俯身握住雪兒的小手,緩緩蹲下,輕輕將其攬入懷中。雪兒沒有掙扎,只是一雙眼楮緊緊盯著伽藍,似乎這個世界除了他再無別人。
伽藍也俯身蹲下,愛憐地撫模著雪兒的長發。
「她叫昭武雪兒,是康國老王昭武世必失的小公主。這次某離開西土,就是為了護送康國三王子昭武屈術支去臨朔宮覲見陛下。」伽藍低聲說道,「西土局勢非常緊張,未來能否保持對西土諸虜的威懾,能否與西突厥保持長久盟約,其中把昭武屈術支推王位至關重要。」
楊師道面帶微笑,神色平靜,心里卻波瀾起伏。伽藍果然是裴世矩的絕對心月復,即便流配突倫川期間,都還肩負著關系到西土安危的秘密使命,如今又為皇帝所器重,不遠萬里將其調到中土參與這場風暴,再加其顯赫的血統,未來前程不可限量。
「拜托了。」伽藍躬身為禮。
「一家人,毋須客氣。」楊師道拍拍伽藍的肩膀,「多多保重,平安歸來,某還等著你喚聲小舅。」
伽藍仿若未聞,站起來拉住石蓬萊交待了幾句,又把翩翩、鳴沙和絲桐叫到一起仔細囑咐了一番,然後沖著崔遜、顏師古招招手,一行人匆忙匆出寺,打馬揚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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