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錚閉目運氣,眼觀鼻鼻觀心,很快就呼吸悠長,面容平和得恍如老僧入定。
我在他身旁僵坐著,一邊微微活動另一只手檢查麻藥失效程度,一邊不時偷眼看他,倒也不覺得時間漫長無聊,反倒生出些許閑適之意,仿佛我們不是在滿是野獸腥臭氣息的洞中躲避,而是在壁爐前閑坐打盹一般。
過了一個多時辰,程錚才緩緩收勢,睜眼看著我笑問︰「可是煩了?」他臉上疲態一掃而空,眸中神采奕奕,想是體力已經恢復了六七成。
我含笑搖頭︰「煩倒是不煩,就是甫放松下來,竟覺得有些餓了。」
程錚一笑,伸手拉我起身,扶我在洞前空地上走了幾圈散去麻藥余勁之後,便帶我去到方才路過的河水上游,用石子打了兩只野兔回來,抽出匕首剝皮開膛,就著河水處理干淨,生火架著烤了,與我分而食之。
解決完肚子問題,我倆又就著流水洗了一遍臉。我替他將發髻打散,用五指作梳一遍遍將他頭發重新理順,再仔細為他梳好,簪上發簪。
趁著梳頭的功夫,我簡單將這幾日的經歷都同他說了一遍,從空中突襲樂進到東方厲突然現身,再到藥何渙替我散功,帶我與墨潛交談,再到得出地圖藏于少林藏經閣之秘辛。因我之前從沒與他說過魔教之事,是以敘述時又少不了穿插種種解釋回顧,待勉強說明地圖一事之後,卻已是大半天過去。
我停頓片刻,方開始說楚修竹之事。
傳功的過程倒是沒什麼好隱瞞的,然而說到她次日找我時,我卻是省略了大半過程,只說她問我她娘親可曾留下什麼遺物,我將夏涵星絕筆信照實背過一遍之後,她第二日便做出決定要留在魔教,忍辱負重,圖謀大義。
我說這段時卻是十分小心謹慎,生怕程錚听出什麼破綻,或是直接問我為什麼不強拉她一起離開魔教雲雲。
畢竟以東方厲對楚修竹的痴情,她要鐵了心離開,又有誰能攔得住她?
程錚沉默片刻,反手按住我搭在他肩上的手指道︰「她並非三歲孩童,決斷前自然已考慮清楚得失利害,旁人之言不過是參考,最終是去是留,卻還是看她自己意願。若她以後過得不好,也是她自己求仁得仁,與你無關。況且縱是計算得失,也唯有她欠你的份,你半點不虧欠于她。」
說罷也不待我答話便轉了話題,問我道︰「既已從墨潛那里得知地圖所在,你待如何行事?」
我被他思維之跳躍狠狠閃了個跟頭,愣了半晌才清清嗓子接道︰「若按我之前想法,縱是有什麼藏寶圖也和我沒什麼干系,既是在藏經閣,通知了少林方丈便是。但我既因它在東方儲手中逃得一條性命,不看一眼地圖卻怎麼都有些虧得慌。更何況按照墨潛的意思,那地圖竟是關乎魔教生死一般。……我想,咱們還是先去一趟少林,當面將實情告知方丈再作打算吧?」
程錚想了想,點頭道︰「也好。咱們先去少林與藥不死匯合,再一起啟程去西南烏頭峰,替你解去身上朔望散之蠱。」
我經他提醒才想起身上藥瓶來,連忙拍拍腦門,掏出懷中被布帕包得嚴嚴實實的瓷瓶遞給他道︰「這是臨走前東方厲交給我的。說是三個月的朔望散解藥,我卻不敢信他,若是毒藥倒也罷了,只怕里頭裝著蠱蟲毒蜂一類的東西,餓了再頂開瓶塞自己爬出來可是大事不妙。你身上有沒有什麼口袋盒子之類的東西能夠先裝一裝?放在我這里,我心里虛得很!」
程錚展開布帕仔細查看一番,將瓷瓶重新包好,俯身用匕首切下半塊兔子皮,洗過一遍之後將那瓷瓶連著手帕一起包好,又在外頭糊了一層河泥,做出個細長葫蘆的形狀,包上水草放在火邊烤干。如此一弄,拎著倒是十分像個裝蟈蟈的籠子。
我憋不住撲哧一樂︰「想不到程少俠如此心靈手巧,蟋蟀也做得,蟋蟀籠子也做得。倒叫我這個師傅自慚形穢啦。」
程錚笑嗔我一眼,用干土將篝火熄滅,牽著我手起身道︰「走吧。」
我依言站起,與他十指緊扣,慢慢向林外走去。
出了林子來到空曠處,程錚才再次挾起我提氣飛奔,遇山翻山遇水趟水,一路向著東南而去,晚上便在林中找山洞歇息,射兔獵鳥,采果生火。雖缺油少鹽,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如此走了三天。
到得第四天進入一處密林時,程錚吹口哨喚來當日被他留在此地休養生息的險些跑沒一條命的千里馬忍冬,將我抱上馬,自己也翻身坐在我後頭,溜溜達達地繼續南行。
我模模忍冬的脖子,又握住程錚手指輕輕搖晃,胸口不由微微泛酸。
十一天的路程是怎麼縮短到七天之內的?很簡單,將千里馬累到只能忍痛棄之的地步,人再下來繼續日夜兼程,千里奔襲,直至力竭。
就憑著這一件事,我這輩子就算是沒有白活。
我低著頭傻笑不已,笑著笑著,鼻子卻有些發堵。
程錚伸手圈住我腰,迫我向後靠在他胸膛上,低聲道︰「不過是分內之事。」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得愈發緊地抓著他雙手,直至指節泛白。
他也任我抓著,再不言語。
傍晚時分,我們終于進到一座小城之中。
在野外露宿多日,又常在獸窟中歇腳,身上味道自然不太文明。之前在郊外時尚不覺得,如今進了城之後便愈發覺得難以忍受,因此不及多逛便忙忙找了一間客棧歇腳,叫小二快快燒水送上來,再湊合買兩套衣裳為我們替換。
洗澡時當然又鬧出了些ど蛾子。
程錚謙謙君子,向來秉承非禮勿視的優良傳統,在我沐浴洗漱時一直背著身子,任我將水聲弄得嘩嘩作響也不回頭,當我爬出浴桶想要偷襲之時卻先一步閉著眼楮用被子將我裹得嚴嚴實實地扔在床上,點穴,以手帕覆面,而後從容等待小二換水上來,沐浴更衣。
我只能听著背景音磨牙,苦于武力值為負,想做什麼都沒實力。
程錚快速收拾停當,翻上床端正坐好,為我移開帕子解了穴,淡淡道︰「天色不早了,明天還需趕路,睡吧。」他說話時雖然面無表情,然而眼角眉梢里卻透著些玩笑捉弄之意,明顯是在笑我又在與他的斗智斗勇中遺憾敗北。
我負氣哼一聲,爬過去枕到他腿上,將自己濕漉漉的頭發抓了一把塞進他手里,撒嬌耍賴︰「頭發還沒干呢,幫我擦擦,就當補償我沒看見美人出浴的勝景唄?」
程錚了然地嗔我一眼,卻仍舊探身將椅背上搭著的手巾拿來,從發根開始,一點點地替我擦淨頭發。
我仰頭看著他,笑道︰「笑談悲歡事,醉臥美人膝。何當長如是,懶叫覓封侯。」
程錚莞爾︰「小登徒子。」
我嘻嘻笑著在他膝上滾來滾去︰「你第一天認識我啊?縱是第一天認識,我當天晚上已經開始調戲你了,相公現在才有此番認識,豈非是太晚了些?」
他笑看我一眼,道︰「早有決斷,現下不過是再嘆一回。」
我嘿嘿奸笑,一邊與他東拉西扯地談天說地,一邊借口擺弄頭發伸出祿山之爪意圖揩油。然而程錚一身武藝又豈是白學的,他不動聲色地以布巾和我爪子阻擋纏斗,以柔克剛,每每後發先至算無遺漏,我模弄半天也只在他膝蓋附近晃悠,害羞的部位半點沒踫著,不由十分泄氣,又兼著白日趕路體力消耗巨大,再折騰一會之後,竟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饒是在睡夢中,我猶懊悔不已︰豬啊你!晚睡一會兒不行麼!也許下一次就成功了呢!
第二天清晨,我卻是被鷹哨聲喚醒的。
與鴿哨類似,鷹哨也是在鷹爪上綁一個竹哨,令鷹飛動時哨音不斷,竹哨不同、鷹種類不同,發出的聲音便也各不相同,听著哨音便可知道是否與己有關。
看程錚的臉色,那鷹哨卻是為他吹的。
程錚推開窗子,撮唇喚那飛鷹。過得片刻,一只棕色大鷹撲稜稜落在窗台上。程錚解下它腳上信箋,展開後只看了一眼便遞給我。
我疑惑地接過,卻見上頭只寫著四個字︰何故如此?
我挑眉看他︰「誰啊這是?」
程錚道︰「向靖聲。」一邊說,一邊用詢問的眼神將我望著。
我知他是問我看法,于是認真想了想,道︰「紙里包不住火,他總有一天會知道楚修竹之事,若是從別人口中得知,以訛傳訛,恐怕對你我誤會更深。只是他現在尚在養傷,以他對楚修竹的痴情,若他知曉個中緣由,不知是否會對傷勢不利……你比我知他更多,該不該告訴他,什麼時候告訴他,卻是你來決定更好。」
程錚點點頭,將信箋反過來,就著房中筆墨在背後添上「少林相候」四個字後,便將字條重新放回竹筒中,將鷹放飛,轉頭看我道︰「走吧。」
我點頭答應,就此收拾東西,退房離開。
因有向靖聲的責問在背後催著,我們上路後再不復之前那般閑適自在,一路打馬飛奔,終于在第二日正午趕到少室山腳。
程錚抱我下馬,客客氣氣地向迎來那知客僧道︰「煩勞通傳,青陽程錚求見。」
知客僧雙手合十宣一聲佛號,向程錚笑道︰「方丈有言在先,若程少俠來,不必通傳,直接引上山即可。——二位請隨小僧上山吧。」
我驚訝地眨眨眼楮,拉著程錚的小指低聲笑道︰「少俠好大面子。」
因到了佛門淨地,我也不敢再稱他為相公,只含糊地以少俠稱之。程錚看我一眼,反手緊握住我手,低聲道︰「若你走不動,便同我說。」
我輕輕用指甲在他手心掐了一下,沖他擠眉弄眼地表達佛門重地要恭敬嚴肅的中心思想。
程錚勾了勾嘴角,卻是沒搭理我。
我也只得被他拉著,悶頭拾級而上。
少室山石級高而陡,雖然知客僧和程錚都配合著我放緩步伐,然而待我走完全程時仍是累得汗如雨下氣喘如牛,又顧著面子不敢一坐在地上,只得開口喚兩人稍等,自己掏出手帕不住扇風,大口大口喘息不停。
程錚解下水囊遞給我,我接過來剛要喝,冷不防身後被人猛地一撞,整個人竟就被攔腰抱起來轉了一圈,一個男人的聲音爽朗笑道︰「小如期,好久不見!」
我一嚇,接著又懊惱道︰「要死了!向大哥你這一抱,我這一路裝的淑女風範可全都白費了!」
向靖聞將我面對著他放下來,叉腰笑道︰「有什麼關系?久別重逢,難道抱拳說句好久不見就算事了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三年不見,他卻是比之前還要壯上許多,黑上許多,面上多了幾分滄桑成熟,唯有一笑時露出的一排小白牙卻是一直未變。
我笑道︰「總是佛門淨地,被各位大師看到咱們摟摟抱抱,倒要埋怨咱們壞了人家清淨了。」
正半真半假地抱怨著,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哼聲道︰「唔,那倒是省了,反正你長得這麼高,我也沒力氣把你舉起來轉一圈。」
我轉身笑道︰「師父自然不必費力。」說著迎上去,張開雙臂抱住藥先生,含糊笑道,「軒轅狗剩先生,咱們終于又見面啦!」
他輕拍我後背,亦是嗓音模糊︰「回來就好,你總算沒被他們玩死。……嘁,害我白擔心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一寫過渡章就卡……
卡得俺又沒時間回留言了,媽的……
唔……話說今天服務器年檢,所以jj也格外卡,所以雙卡雙待……所以……
矮油,反正不是我的錯啦!捂臉~~~